花卉世界里那些被掰成各种造型的盆景,一定活得很不好。你能渴望它活多久呢?只有在自由的空间里,自由地呼吸,自由地发根,自由地成长,才能长成奇迹——不,这世界没有什么奇迹,人们眼中的“奇迹”,不过是生物的本能而已。
绝大多数人都是盲从的动物,像艾瑞克一样,没有能力避开物质主义、工业文明的进攻,没有能力用自己的大脑来思考或决定自己的人生,生活、工作、学习的选择都受到了外界的影响,言行举止也不完全是出于独立意志,就连喜怒哀乐也背离了自己的初衷。除了社会中的I D属于自己,其他的东西仿佛被人置入。如果艾瑞克纯粹地是一朵空心花、一个稻草人,那倒是好!
无知、盲目、从众,这是人性的现实。帕斯卡将人类称为非凡的混合体——天赋和自我欺骗并存的混合体。生而为人,可喜的是我们拥有思考的天赋,可悲的是只有少数人能够运用这种天赋。
艾瑞克羡慕那乞丐身上的坦然与安宁,那气质是与整座城、整个国的人都对立的。
没有人生来就是乞丐。往大了说,按照柏拉图的观点,由于缺乏教育和无知,由于错误的训练和教养,以及由于整体的构建安排,所以产生出乞丐、小偷、歹徒这一类人。这一类人对社会的危害越大,占人群的比例越重,越能说明一个社会的无能。往小了说,沦为乞丐的,定是有人间难得的遭遇。那遭遇好比皇子流落人间成穷池之鱼,好比英雄成为英雄以前被犬相欺,好比富一代创业初期的天宽地窄无处容身。人生起伏难定,鸡犬之类岂可妄自揣度?
劝人莫要怜悯,小心反被怜悯。
魏国邓艾,自幼口吃,年少丧父,曾替人养牛为生,虽抢先于钟会灭掉西蜀刘禅政权得以名留青史,但因军功显赫被人陷害,最后连同儿子也被杀害,后被昭雪,可惜他已逝十年。
晋武帝司马炎称帝后,娶了那么多妻妾生了那么多儿子,最后孙子辈继承皇位的晋惠帝被人评为“惠帝之愚,古今无匹”!想当年司马懿多诡诈权谋,谁料后世这般不堪。
杜甫之所以能写出很多千古称颂的好诗来,是因为他经历了唐朝的安史之乱。杜甫一生仕途不顺,又赶上战乱,战乱中闹饥荒,杜甫的孩子饿死了好几个,后期意图投靠高适,谁想高适已死。战乱中一家老小十几天没有饭吃,耒阳县令得知后将他接来家中吃饭,杜甫当时吃肉喝酒、狼吞虎咽,竟活活噎死了!可想战乱中光景如何!没有此等的经历,如何能写出千古绝诗?
隋唐人魏徵本是道士,当时天下大乱,瓦岗军李密起兵造反,魏徵先投靠了李密,为他出谋划策可惜不受重用。瓦岗军兵败,他随李密归降李唐,并请求赴山东为官,到那里后被窦建德率军攻打,他又一次成了俘虏。后来窦建德兵败,他又回归李唐,因富有才干和谋略,受到太子李建成的重用,可惜宣武门兵变太子倒台李世民称帝,他又一次被俘。经历了几番生死,谁人能料他最后竟成千古明相被封一朝国公?
汉成帝一生好色,从起初绝色的许皇后、名满天下的班婕妤、卫婕妤到最宠爱的赵飞燕、赵合德美人姐妹,还有嫔妃许美人以及众多的宫中宫女……一生留恋女色,为女人断了子嗣,谁想最后也死在女人怀中。一国之主偏爱眉来眼去、你侬我侬,最后突地在榻上成了白骨。
人生起伏不定——艾瑞克不过是借着古人的遭际给自己的处境找个台阶、给未来找个盼头罢了。
数不清这是第几次面试失败了,但每一次他都安慰自己,要心怀希望,要继续等待,等待一份好工作的到来。
每一次都信心满满,每一次都失落而归。
是的,今天,又一次,艾瑞克面试失败了。
一个乞丐的烦恼多还是一个普通人的烦恼多?
秒杀、逛街、喝咖啡、吹啤酒、看电影、打篮球、泡温泉、KTV……的确,人生有快乐,但人生也有烦恼。天天加班、面临竞争、办公室政治、时常生病、生活被打断、失业、失恋、欠债、人际关系紧张、家庭关系冲突、夫妻感情淡漠、孩子不懂事……时光不顾悲喜,脚步匆匆。艾瑞克真羡慕那乞丐,钦慕第欧根尼的洒脱,佩服范蠡隐姓埋名的舍得。
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有多少风流人物?
再问风流人物,事业东西南北,临风因甚成泣?
人生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病瘦死丧忧患,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难怪杜牧诗云: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
艾瑞克急需安慰,急需用英雄经历的绝望来安慰自己的绝望,急需用伟人的艰辛人生来安慰自己的人生。
无非借境调心。
有多少人像《等待戈多》里的那个流浪汉一样经年累月地等待?等待攒够钱买房,等待工资会涨,等待儿女会孝顺,等待伴侣回心转意,等待晚年的好生活,等待苦日子熬到头……艾瑞克也在等,他始终心怀希望,可最后总是陷入无望乃至灭绝。
特别是今天。
今天的面试不同于以往,这是以前的同事进了这家公司给自己争取到的一次面试机会,艾瑞克准备了很久,认真地修改简历,同时温习这家公司所需要的技术,以备面试之用。为了达到职位要求的技术,他突击学习,在网上查了很多资料,临时死记硬背,盼着面试的人是人力资源的,他们不会问到专业的技术问题,天天祈祷这一次他能面试成功。艾瑞克真的对这家公司寄予了很大的期望,除了待遇高、公司好之外,还有这是一家专门的技术公司,自己现在所学的技术与这个职位的需求吻合,自己未来的职业发展在这家公司也能实现。
从大概半个月前接到面试邮件的那天开始,艾瑞克就在准备。面试前几天的每个晚上,他都要在脑海里演练一遍面试的流程:自我介绍、对公司或职位的看法、自己专攻的技术方向等等,一个人不出声地自言自语,跟疯子似的。以前的面试他从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别人问什么他答什么,懂多少就说多少。可是这一次不一样。这是一次十分重要的面试,拿下这份工作是目前状态下唯一能够挽救两人生存危机的救命绳。
越是孤注一掷的机会越倾向于失败。
天道何欺落魄人!
这世界上有太多的人鱼目混珠、虚誉欺人甚至空口套白狼,为什么自己不能是他们中的一人?只愿一生侥幸一次,艾瑞克定会用努力配得上这份侥幸。那几项小技术大概一个月他就能彻底攻下,那份工作所需要的核心技术他都会,他只是需要时间!他只是需要时间!
他知道他的侥幸过不了关,他知道的。如果是以前,他可能根本不会争取不属于自己的机会,想都不会想。可是现在的状况逼得他没有办法不想入非非。一个没有生存大危机的人怎么会想入非非呢?要知道,所有买彩票的、做富豪梦的、陷入传销的人都有着极大的共性;所有铤而走险的、误入歧途的、提刀砍杀的人也有着极大的共性。
艾瑞克现在都能看得到今天上午面试时坐在面试官对面的自己:三十多岁中年男人的穿着,双手握拳放在腿上一动不动,从始至终的窘迫、贫乏,磕磕巴巴的对答,谨小慎微的神情,没有朝气的局促,渴望成功的侥幸……真是磕碜!连自己也看不到自己的优秀,更可况是慧眼识人的面试官。
是啊,他身上处处散发着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生物体素,怎么会被人录用?
中年犹如此,百年已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