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选择职业,如果是出于内心的喜爱,不管他做什么——厨师、木匠、撰稿、服装设计、销售——只要出于内心的热爱,无论这一职业是否给他带来财富,在每日劳作中他都是快乐的、充满期待的,就算被大众认为虚度光阴也好、不体面或不稳定也罢,这都不能消除这一职业给他带来的快乐与成就感。而那些为了生存盲目从众最后选定职业的人,如果他每日的工作不是发自意愿,就算这份工作看起来有尊严的也好、待遇高也罢,这都弥补不了他心中的失落与单薄。
选择职业是如此,选择人生伴侣、生活方式、子女教育方式、生命的未来等等都是一样的,那些发乎本心的古怪的又罕见的生活现象或生存事实,不过是一些人在与社会勇敢地反抗后,选择了灵魂的自由和热爱,放弃从众选择自我实现,放弃屈从主流权威选择愉悦自己。这些人对命运对自己愿意倾囊付出,他们在激烈地生活,他们是翱翔于天的雄鹰,无论结果如何,他们的人生曾经有过无与伦比的瞬间,这一无与伦比毫无疑问拉高了他们的生命享受。
这人间因偏见而生的恩怨还少吗?
如果一个人的内心是自信的、博大的,他对任何人或任何事都会抱有一种欣然的肯定,无需理由,无需理解,他们天然地愿意肯定这世界的光华,愿意宽容这人间的黯淡。偏见的人之所以对超出了自身固有观念的生活方式、人情世故、社会现象持有激烈的否定,不过是在保护自己卑微轻薄的尊严,保护自己得来不易的生活成果,他们在用一种敌对来掩饰自己的卑微、懦弱和失败,他们很清楚自己的生命轨迹已无法再更改,他们明白自己错过了遨游天际的人生,所以他们条件反射一般激烈地站起来拍桌子,无非是要拼命地维护一只兢兢业业的麻雀的尊严。他们深藏于内的痛苦,值得艾瑞克怜悯。
他不过是在怜悯他自己。
眼前的这几家花店,家家店里支起了阶梯式货架,或在两边或在中间,摆放的或是时令花卉,或是石斛、蝴蝶兰,或是小盆景,花儿一条条、一片片,花姿美艳,非春却胜春。
街中间有一家店门口满地铺花,按品种一个片区摆一种花,红掌、白掌、文竹,各自一片。往前有家店铺花色零星,但很有意思,门口的玉桂树、巴西木、凤尾竹等等整整齐齐一样一排,好像迷你小树林一样。
街尾这家店专卖茶花,高大的山茶花排成了小队伍,从外到里、从高到低,每一棵山茶花都是一个品种。路口第一棵两米多高,几十朵千层红迎风怒放,正中间那棵花朵是五六层、粉紫色的,红花金蕊的四季山茶最是好看,靠近店门口的一棵是罕见的白花红芯……茶花名贵娇艳,可齐整整地数十棵堆在这儿,让人眼花缭乱,好似进了大观园,国色天香也落得个莺莺燕燕,可怜可叹。
拐过弯到另一条街,第一家专卖水仙花。门口的铁架子铺上了大红绒布,绒布上的几百株水仙含苞待放,特别壮观。几口清水便能成全这水中仙子之美,好神奇。水仙正值花季,叶子强壮,花苞繁多,花枝婀娜,花儿清雅,路过众花时一股清幽进入丹田,荡涤心胸。那水仙被各色精巧的器具盛放着,或十来株一大盘,或三五颗一盆,或单株一盆。那盛放的器具真是巧,蒜头瓶、水晶瓶、紫砂壶、玻璃杯,还有小船、天鹅、假山造型的,好似专为众花仙雕琢的宫殿一般,植株本身与花盆动静、刚柔结合,两两相得益彰、融为一体,整个架子上的水仙像共赴一场选美大赛一样热闹。
城市里爱花的人真不少,这样密集的花卉交易市场在深圳有五六个,并且基本上每个街区就有一家花店。可人们将这盛开的水仙买回去以后会如何处置呢?摆在家里最显眼的位置,趁它盛开赶紧拍照发朋友圈,花败以后还有叶子勉强可观,之后呢?这盆花的命运可想而知,也许从拍完照发完朋友圈,植株的使命就结束了。
艾瑞克的朋友圈里有这么一位女子,她隔三差五地炫耀自己的花开了,可与此同时,她也在炫耀其他的,今天是花开了,明天发一张自己练毛笔字的图片,后天是弹吉他的美照,过两天又是下象棋,再过几天晒拿手菜,还有,比如她裁剪缝制的本领、运动打卡的习惯、外出旅游的路线、看书读史的笔记……她是一个十项全能的人,等同于她是一个无所寄托的人。她特别地要引起他人的关注,极力卖弄的不过是个粗糙的、无心的灵魂,只可惜了被她买回去的那些花朵,它们珍稀名贵的生命最后衬托的却是虚浮。
很多人在朋友圈里晒照时,千方百计地把自己家最有档次的地方露出来——书架。可书架上摆的是什么呢?成功学的书、考试的书、做菜的书,以及小孩的玩具、大人的杯子、乐器、红酒、相册,甚至还有零食、路由器、抽纸、充电宝……完全是个货架子!还有晒脸蛋的、汽车的、包包的、豪华宴席的,多少人根本不知道自己精心设计的背景或主题将自己的贫乏出卖了个光光净净。
大发展、大变革、大过渡时期的社会是脚步急速的,人们大都被社会牵着鼻子走,根本来不及思考,能正常活着是目标,能保持同步是梦想。在这种社会大节奏之下,主流的生活方式迫使人们丧失了享受闲暇、思考空白的能力,激变的时代也强势剥夺了人们细细品味、把玩生活的机会。一旦无所事事或者有些闲钱,人们只能停留在模仿模仿、做做样子的初级阶段。所谓的文艺范的、有特长的、会生活的说法都是桄子,那些叫嚣着玩音乐、玩多肉的多少是出于虚荣炫耀?
对比今人,古人玩起来可是大有天地。
以养兰花为例,你要知道你的兰花是什么品种,因为不同的品种需要不同的摆放位置、填充不同的泥土。你的这一品种有什么习性,夏天如何通风,冬天如何浇水,什么时候分根,晨光好还是夕照好。再说施液肥,兰花的液肥最好是自己酿的臭水,而酿臭水最好是用带肉的下水,那夏秋孕蕾时酿臭水一般要酿多久才算妥当,酿的臭水会不会太烈烧根。再以盆土为例,如果花盆里有了蚯蚓这等大虫怎么办?烂根了是否是盆土不通气、沙土没选好?叶尖出现黑斑是水多了还是有虫害?还有,盆土兜不住水,养分缺失怎么办……这些问题,古代的养兰“专业户”早已明察。古人养兰已有三千年之久,北宋黄庭坚在一千年前就说过“一干一华而香有余者兰,一干五七华而香不足者蕙”的辨识方法,南宋的王贵学曾专门写过《王氏兰谱》来记录他的养兰经历。
还有,古代的好茶者出于喜爱,愿意专为茶而著一本书,这是何等的雅致!陆廷灿所著的《茶经》中,收录了关于茶的历朝历代的书籍以及民间雅士的作品约上百部,里面详细记载了从茶的起源、各类茶具、茶叶制作、茶叶烹煮、煮茶之水、饮茶品茶、茶叶产地以及民间或书里流传的奇趣茶事,十分精细。仅仅就饮茶所取之水的内容就令人连连咂舌。《茶经》中记录了历代茶士对不同地区水质的比较,各地泉水、河水、溪水等水源的比较,还有泉水与溪水煮茶的区别,雨水、露水、雾水、雪水煮茶的区别,甚至同一水源南北岸和上下游的比较,泉水煮茶去腥的方法等等。更不要说关于不同茶具、不同火候、所用柴禾、所选茶叶、新茶老茶等的记录了,其记载的精致细腻可谓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这才是真正的玩。
那么,玩物给人带来的快乐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