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早就该结束的生辰宴迟迟未散。
在觥筹交错之中,众人都心知肚明,于是秦府的正厅仍是座无虚席。
主座上的秦家主仿佛洞悉了一切,面对众人的恭维说了些客套话,面对问起秦老只照旧说秦老身子不好仍不见客,面对他人的生辰祝语便仰头喝下一口酒,从始至终都未提任何宴席散了的话。
不知是因为其素来以礼待人还是因为身为一位父亲他也在盼着秦钰江的归来。
有人在问秦家主,“秦大公子何时回府?”
他便笑笑,道,“想必就要到了。”
众人也就接着互相恭维,攀附,对饮,论亲,许多人就没有多在意其他,只关心秦家大公子何时回府。
谁进了这正厅,谁离了坐席,都无人去在意。
在场除了吕尚书的家眷便只有我注意到了从侧门悄悄进入的吕尚书。
今日的吕尚书看起来意气风发,从进来时便带着笑意。他坐下立马同身边的大臣举杯共饮,十分尽兴。
“阿楚,走。”
阿楚点了点头便扶着我起身,从离座近的一处侧门悄然离场。
自然也没人注意到我们离场,辛家母女从我帮辛如朝解围后也不愿再多看我一眼更没有注意我的位置已然空了。
只有柳晤歌,在我离去时微微侧首。
真是个难以猜测的女子。
曾闻京城有两女子名动天下。一位是许相之女许然,世人道她若月里嫦娥,再世洛神;道她琴棋书画样样都能在女眷中夺得头筹;道她温婉恭顺,柔弱可人。
对于这样的女子,我本是十分欣赏。
可自我回到皇宫便见过她许多回,她却并不是如传闻中的模样。
另一位是我的皇妹李连袖,她的母妃是皎妃,皎妃乃是宁国嘉俞郡主。虽皎妃有了腿疾无法在再舞,她却曾是当年一舞动天下的绝世佳人。她的女儿李连袖自然承袭了她的美貌,在她及笄时舞一曲长平调堪称是有其母当年的风姿。自然她也就成为了京城里第二位名动天下的女子。
她们这样的女子便可当世间数一数二的名声。
可是今日见到的柳相之女柳晤歌,却远远地胜却她们,无论是外貌、气质、谈吐,都是她们无法匹及的。
甚至连我都觉得自己比不上她。
可我却从没有听说过关于她的过多传闻。
唯一有关她的听闻便是当年宜州水患,需要能臣前往宜州治水。朝中众大臣无人愿接这苦差事,最后只有柳相奏书愿前去治水。但其要求携带其妻女一同前往,朝中大臣无不感慨柳相乃一代良臣,柳相一家皆乃盛国忠良之辈。
彼时听闻此事只觉柳相一家感情颇深,朝中大臣哪家女眷愿甘受这颠沛之苦。
如今看来,不仅仅只是感情颇深,柳相的妻女恐怕实是女中不凡之辈,且其深藏若虚,不露锋芒。
可柳晤歌此人,这样一个仅仅是一见就让人很难移开眼的惊世女子,藏拙又能藏到何时?
转而想之,这样的我,又能隐藏在这皇宫之中,在这万千纷争之中,笑到何时?
“迎风,公主吩咐往大理寺少卿辛大人府上辛大小姐处送些香料,你将前些日子皇后娘娘送来的挑几样给辛大小姐送去,照旧称是邱家小姐送的。”走出秦府,阿楚在我上马车之前对着迎风说道。
迎风颔首离去,斩浪即刻上马道,“公主,一切已安排妥当。”
“走吧。”我看了眼在不远处拿着小摊上玩器随意把玩的人以及他身边几个路人,放下马车车帘,靠在车壁,“身后跟着的尾巴甩了,不用杀。”
“是。”斩浪应道。
柳晤歌为什么要派人来跟踪我?
难道是因为她先前在园子里问我姓名府邸时我没有回答?
掀开马车侧帘的一角,外边大街上熙熙攘攘。
路过糖葫芦的男童,拉着母亲的手指着糖葫芦要;开张的商铺,里边众多女子挑选着布料,神色皆是喜悦;吆喝着的小二,对着过路人说着客官里边请。
一片繁荣昌盛之景。
顾不得多想,接下来还有大事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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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外是绵延无尽的荒郊竹林,一切静谧如常。
几只惊鸟飞过,接着便有阵阵马步声回荡,车轱辘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份寂静。
“马上就到京城了,今日是家主的生辰,大伙还是尽快些。”领头骑马的汉子有几分将士的气概,又有几分管事的细心。
他对着身后众人吆喝着,随即又对着身下的马儿抽了一鞭。那马儿吃痛加快了速度,但因为几天几夜的赶路马儿早已精疲力尽,即使加快些也还是无法快跑起来。
众人也跟着加快了速度。
队伍中唯一的马车中坐着一位男子。
那男子白衣黑发,正襟端坐,双目微闭。仅仅是闭目养神,也有如天人之姿。
若是极美的花瞧了他一眼便会觉得惭愧而凋谢。
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缓缓睁开了双眼。
如琥珀般的瞳孔容纳着世间万般的纯净与美好,这一睁眼,山河都失了颜色。
只见一眼他,便也会觉得他就是那真实存在的画中谪仙。
渐渐有了些不一样的动静,男子的眉头微微皱了皱,眸子却依旧沉静,仿若一潭深不见底的池水。
马车外有人来报,“公子,有贼人埋伏!”
外面传来了打斗声,他听见有人说道:“车里的可是秦大公子?只要你把东西乖乖地交出来,便可放你们一条生路。”
他依旧是闭着双目,而马车外的贼人半晌不见有回应,挥着刀剑气愤地砍死了近处的一个家丁。鲜血喷溅到他覆盖着脸的黑纱上,他却没有丝毫的惧意仿佛自己刚刚只是杀了一只鸡。
一场杀戮正在进行着,显然那些普通的家丁不如训练有素的黑衣人。
守在马车边上的是负责保护马车内之人安危的秦家高手,但寡不敌众,若真要打下去恐怕他们连同着公子的性命都要葬送在此。
但是如果要他们公子交出给老爷救命的丹药,他们也绝对不会服从,他们宁可拼上自己的性命,也不愿辜负秦家对他们的恩情。
“公子,我掩护你逃走,你快……”
其中一位话还没说完便看见四面八方又涌出了另一批似乎更加武艺高强的黑衣人,他们同原先的那些黑衣人厮杀着,一时场面十分混乱。
混乱之中他看见后来的那批黑衣人中有一名不同的黑衣人,他骑在精良的马上,冷眼纵观一切。
那人虽戴着黑色面具却令人不得不注意到他。
他的周身散发着令人一见便战栗的气场,那是久居上位者的气息,却比他见过的上位者令他更加恐惧,更加害怕。
他不敢多作思考,立马对着马车喊:“公子,公子,你快……”
话还没说完,又见一批身着白色盔甲的人涌入,同原先两批黑衣人扭打厮杀,却依旧分不清敌我,更看不清局势。
顷刻间便猩红满地,似乎要将这一片竹林改变原有的色彩。
“公子,是大内禁军!为什么有两队人来救我们,他们为什么还打起来……”
他话音刚落就看到远处有辆毫不起眼的马车驶来,与这厮杀的场面形成鲜明的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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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停下的时候,我听见外边的声响。
那样的场面我知道,刀光血影,惨不忍睹。
我是什么开始不再畏惧这种场面的?
我也不记得是哪一天开始的了。
我走出马车,看着面前刺目的景象,那是怎样的血腥,是怎样的痛苦。
显然那些黑衣人也不是泛泛之辈,出手便刀刀致命。
我有些担心我带来的人。
可我必须得赌下去。
一眼便看见了秦家的马车,看到马车周围一切安好,我松了口气。
再看便看见了那不远处,那些人中,骑在马上的男子。
那男子也正好看见了我。
刹那间,如冰火相撞。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从前,我第一次见到母后,便能感觉到她不是一般人,她身处万人之上,她是一国之母,她不同于其他人,她是前天下最为尊贵的女人。
第一次见到父皇,那是一个国家的至尊,是全天下最为尊贵的人,他一个眼神便能杀死一个人,一下笔便能改变别人的宿命,一句话便能使号令全天下。
第一次见到我的那些兄弟姐妹,我能感觉到他们高贵,他们不凡,他们骄傲,他们是人上人,他们是国家未来的掌权者。
可我从没遇见过这样的人,他戴着黑色面具,明明看不见他的容貌,却能感受到他周身散发着比天下至尊还可怕的气息。
那不仅是出生便能具有的,那更是要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才能铸就的。
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我,我便觉得如临冰窖,这样的人,仿佛近他一步都要消耗毕生的寿命。
随即他挥了挥手,他身旁的一名男子立马吹了声口哨,他们立刻掉头离开,丝毫不拖泥带水,完全无视身后追赶着他们的人。
“不必追了!”我对着我安排的禁军高喊。
我看着远去的那一群武艺高强的黑衣人,再看着那领头的人的背影,突然意识到,这平静了数十年的天下恐怕是又要开始动荡了。
身着白色盔甲的禁军听到我的话语立刻停止追赶,回到我身边整齐划一地跪下。
“参见长公主!”
在这些禁军的喊声中,我看到了从马车里走出的男子。
看到他如谪仙般的容貌,感叹道传言果然不假。
在如此风浪面前也波澜不惊,面对这刀光血影也面不改色。
也不愧是秦老的独孙。
此刻他隔着一堆家丁的尸体,满地猩红的鲜血,和一群着白色铠甲跪着的禁军,遥遥看着我。
接着,他抱拳对我深深鞠了一躬。
我不知我此时心里是为这些逝去的生命而悲怆还是为我的计划险些失败但最终成功了的喜悦。
我甚至突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面对对着我跪下的这一群人。
有那么瞬间我感到了好想冥冥之中有一只巨大的手,把我,把他,把他们,把这天下的一切,都拉入了重重的漩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