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玄静子的处罚,沈云裳第二日便要到遗孤峰罚跪的。
但玄青子将折骨鞭送还给玄静子时,替沈云裳求了个情面,允许沈云裳背上的伤好些再去。
沈云裳听到这个消息时,感动的差点哭出来,于是便老老实实的在房内躺了五日。
虽然在房中闷了五日,但五日里蓬山上下发生的一切大小事宜,沈云裳都一清二楚,如同亲见一般。因为秦明芳每次来送膳的时候,都会坐在床边滔滔不绝的讲个没完。沈云裳并不觉着她说的事情有何有趣,只是见她说的兴高采烈,知她是怕自己无聊而已,说到底是一番好意。
不管沈云裳想听与否,最后都听的一字不漏。
可是沈云裳听了几日,却从未听到过有关月无殇的只言片语。
沈云裳静养这几日无事可做,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虽然身子不能动,但脑子可片刻也没停着。自下山以后这两个月间发生的事情,反复回想,蓦然发觉,月无殇的影子竟然无处不在。
自己去迷城遇到他、去同州遇到他、去崂山也遇到他、去祁山更是一路与他在一起。短短两个月的相处,却让沈云裳错觉是相处了许久。而十日的分别,更让沈云裳错觉到与他分开了十年一般。
沈云裳的脑子便时常会冒出一个让她自己都觉得奇怪的念头:他后来去了哪里呢?此刻在做什么呢?
于是,当今日秦明芳又说起老鬼前辈时,沈云裳借机打探道:“老鬼前辈那个徒弟,没随前辈一起来吗?”
秦明芳道:“徒弟?你说那位月公子?”
沈云裳道:“恩。老鬼前辈上山贺寿,做徒弟的没有来吗?”
秦明芳闻言,略思索了片刻,说道:“没有印象。前辈自从来了蓬山,绝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同师父在一起,四处观赏游玩。从来没见过前辈徒弟的影子。”
沈云裳略失望的‘哦’了一声。
秦明芳见她如此,问道:“你可是找他有事?”
沈云裳淡淡一笑道:“没有。”
秦明芳笑道:“我帮你留意着,他若是上山了,我便来告诉你。”
沈云裳想着自己那日说过的话,淡淡道:“不必了,他应当是再不回来了,也不会见我了。”
秦明芳知道沈云裳的心思,此刻见沈云裳这副神情,隐隐猜出了她二人许是闹了矛盾,便劝慰道:“他对你那么好,怎会不想见你呢?你定是闷的久了,胡思乱想。至于他为何不来蓬山,待日后见了他,亲自问一问便知了。”
沈云裳心下微茫,不在多言,起身下了床。
秦明芳连忙过来扶住她,说道:“师父说了你可以修养至伤好为止。”
沈云裳道:“伤已无碍。且我想去遗孤峰看看。”
秦明芳不解道:“又不是没被罚去过,有什么好看的?师叔这次又罚了你一个月,你还怕没有机会看个够吗!何必这么着急过去?”
秦明芳一路上这样抱怨着,将沈云裳扶去了遗孤峰。
沈云裳不是想看遗孤峰,而是怀念那一年,遗孤峰上的一月短暂时光。胡思乱想之中,思及过往,想起了一些旧事,一些旧话。
沈云裳来到遗孤峰,见这里一切如旧。巴掌大的小山峰,破旧的一间屋。屋门紧闭,檐下窗棱之上,处处可见的蛛网灰尘。
他果然没再来过这里。
秦明芳离去后,沈云裳也不进屋,纵身一跃,跳到屋顶上。带的背上的伤又是一阵疼痛,身子立在屋顶僵了片刻,疼痛缓解,才慢慢坐在屋顶上,呆呆的看着晚霞发呆。
转眼日落西沉、夜幕降临。天边云霞褪去,留下一片朗月繁星。
忽而眼前银光一闪,沈云裳的视线跳了一下。
那银光,是流星还是......银蝶?
这个念头已出现,沈云裳的心停了一下,不待沈云裳确认,余光中又是银光一闪。
沈云裳转过头去,见右侧半空,映着微蓝的夜空,一只小巧的银蝶正翩跹飞舞。
沈云裳忽觉自己心跳加速,一阵热浪扑到脸上,整个人骤然紧张起来。心道:银蝶在此出现,是他吗?他也在吗?
沈云裳又胆怯又期待的四下看了看,并没有看到任何人,却在屋顶上发现了一个漏洞。
此处的砖瓦碎了半快,透出屋内的微光。
沈云裳疑惑道:此处只有自己,自己并未点上蜡烛,屋内怎会有亮光?想着,便走到那碎瓦边蹲下,透过那裂缝向下看去,屋内不仅有光亮,还很耀眼。
这光亮并非烛火的温红,而是莹白如昼。
沈云裳心生好奇,伸出手拿开那半块碎瓦放到一边,俯下身子贴在瓦片上,仔细的向下看去。
只一眼,沈云裳便惊住了。
屋子里哪来的什么烛火,那一屋子莹白的光亮竟是那银蝶发出来的。
一直银蝶当然没有这样效果,屋内当然也不是一只银蝶,而是满墙满地,密密麻麻,沈云裳的视线所及全部都被淹没在一片银光熠熠里,照的沈云裳目眩不已。
沈云裳猛地坐直了身子,不敢相信自己所见。
那是月无殇的银蝶没有错!可是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为何会如此多?一定是自己看错了,一定是日有所思才出现的幻觉。
沈云裳镇定了片刻,便移开裂缝四周的瓦片,扒开盆大的一个缺口,想要再次看个透彻。
可是不待她俯身去看,那银蝶似乎嗅到了她的存在一般,原本安静的伏在一处悠然的扇着翅膀,此刻便一涌而出、顺着那缺口翩然而出,洒落漫天银光。
那静蓝夜空中的朗月繁星顿时失了颜色。
沈云裳眼里就只有这一片银舞,璀璨夺目。
沈云裳伸出手去触碰了一只银蝶,银蝶零落破碎的一瞬间,月无殇的声音清晰的响起:“云裳,我在山下等你。”
沈云裳一激动,猛地转头向山脚下的方向看了一眼,险些从屋顶上滑落下去。沈云裳猛的抓住屋脊,无意间又碰碎了一只银蝶,银光闪烁之中,依旧是月无殇声音:“云裳,我在山下等你。”
忽然间,沈云裳好像发现了什么一般,开始去一只只的触碰那些银蝶,果然,每一只碎裂后,都是月无殇的声音:“云裳,我在山下等你。”
“我在山下等你”
“我在山下等你。”
......
这么多的银蝶,是等的很迫切,还是等了很久?
沈云裳有些不敢相信。
他竟一直记得自己的话,记得那年与自己的约定,而将这一切忘记了的人,是自己。
沈云裳心下一阵抽痛。彷佛银蝶破碎后的每一块碎片都落在了自己身上,一点一点的扎进了皮肉,一下一下狠力的钉在了心上,敲碎了猜疑与误解缠绕而成的阴云密布,只剩下经年不变的芳心如初。
沈云裳受着心上的痛,没有喊、没有叫,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而眼泪,却如短线的珠子般,连绵不断的打在白皙却有些微微发抖的手背上。
沈云裳说不出这短短都一瞬间,自己受到了怎样的震撼与感动,但是都不重要了,这样就够了。这一瞬间的震撼,足以强烈到推翻所有的否定,这一瞬间的感动,足以温暖到原谅所有的过往。
沈云裳没有再继续触碰那些萦绕四周的银蝶,不需要了,他的心意自己已经相信了,现在自己要做的,便是要去告诉他自己的心意。
沈云裳怔然的起身,恍惚间想要跳下去,却不想双腿一麻,竟是顺着屋檐的瓦片滑落下去。
沈云裳惊吓的轻叫一声,待反应过来再想去补救已经来不及。只觉后背猛地一阵疼痛,沈云裳紧闭着眼睛嘶了一声。
忽而一个熟悉又想念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你总是这样不小心,要我如何放心离开?”
沈云裳睁开眼睛,抬头就看到了月无殇正看着自己,而自己此时正被他包在怀里。沈云裳一时欣喜,竟是未语泪先流。
月无殇抱着沈云裳进了破屋,将沈云裳放到草席上。那群银蝶也跟在两人身后飞回了屋内,屋内顿时亮如白昼。
月无殇抬手擦了一下沈云裳脸颊边的泪珠,修长的手指在沈云裳脸上轻轻摩梭几下,柔声问道:“为何哭?落在我怀里也很痛吗?”
沈云裳低着头,蓦然流泪,闻言轻笑一声,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也没有阻止月无殇停在自己脸上的手。
月无殇看着这一屋子的银蝶,忽而一笑,神色颇为无奈,柔声道:“我原本以为你是不想理我,却不想,你是真的没看见。这五年你再没来过这里吗?”
沈云裳闻言更觉伤心,觉着自己对不起他,方才已经被他擦去的眼泪忽而又汹涌起来,沈云裳啜泣一声,轻声道:“对不起。”
月无殇闻言,抚摸着她的脸的手指顿时一僵,僵了片刻,忽而将她搂在怀里,开心道:“为何向我道歉,可是相信我了?不再怀疑我了?你愿意接受我了,是吗?”
沈云裳身子软绵绵的靠在他怀里,闭着眼睛,点点头,又极认真而郑重的哭着说了一遍:“对不起。”
月无殇微微侧了一下头,在她顺滑清香的秀发上轻轻一吻,声音因欣喜的缘故已经有些颤抖,说道:“不需要向我道歉,我说过,为了你,我怎样都是心甘情愿的。”
沈云裳睁开眼睛,双手轻轻搭上他的肩头,靠在他胸口问道:“你......不恨我吗?我说了那么多让你伤心的话,做了那么多让你伤心的事,你应该恨我才对。”沈云裳自己此刻就是恨极了自己!
月无殇道:“‘应该’做的事情,未必是能够做到的事情。不管你怎样对我,我都无法恨你,认识你之后,我才真真切切体会到了何为情难自已,何为身不由已。我曾经不止一次的决心要放下你、忘记你,可是我一次都没有做到过。你就在我心里,我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沈云裳闻言,忽而开心,破涕为笑,双手环上他的肩头,却忽然痛叫一声。
月无殇放开她,紧张道:“怎么了?可是方才摔下来受了伤?”
沈云裳缓缓的方下手臂,摇了摇头,说道:“被罚了几鞭子,背上还有些痛。”
月无殇闻言,便将她拉的更靠近自己一些,左手轻轻的覆在她腰上,问道:“为何被罚?”说完,方想到定是因为崂山斩鬼祭一事,于是愧疚道:“是因为我吗?”
沈云裳道:“不是的。修习时误伤了同门罢了。是我自己不小心。”
沈云裳说话间,只觉得有一股浑厚的热流顺着自己的腰身源源不断的涌入骨骼筋脉、五脏六腑之中。背上的疼痛被这一股热流所取代,暖暖的,舒服极了。只片刻,便彻底消了沈云裳背上的疼痛。
待那热感消失,月无殇那只温柔却有力的手在沈云裳背上缓缓的抚压了几下,而后低声问道:“动动看,还疼吗?”
沈云裳粗略活动了一下上身,果然不疼了,此时只觉一身轻松,身子轻爽极了,于是笑问道:“你是如何做到的?”
月无殇笑而不答。
沈云裳忽而端坐起身子,瞪着一双大眼睛,紧紧的看着他,问道:“我那时并没有看错,对吧?”
月无殇疑惑的‘恩?’了一声。
沈云裳道:“斩鬼祭的时候,你被关在石牢那一晚,我分明看到你的伤全好了,对吗?”
愈合术,鬼神之力的特点之一,本不值得大惊小怪,也不必遮掩掩藏。月无殇之前之所以瞒着沈云裳,不过是想通过装病来博她心疼罢了。
月无殇担心她知道真相又会生气,于是有些紧张的说道:“我发誓,我不是要骗你。瞒着不告诉你,只是想让你在我身边多留些时间。”说着,拉过沈云裳的手,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沈云裳,柔声道:“我以后必定再不会有事瞒你。”
沈云裳看着如此小心的月无殇,忽而心疼,眼神温柔起来,握起他的手,抚着他掌心上那一条条伤痕,轻声道:“以后不要再伤害自己了,即便是为了我也不可以。你身上的每一道伤口,轻也好重也好,落在我眼里,都会伤在我心上。”
月无殇对沈云裳这突如其来的表白,显然是毫无防备,始料不及,听到后便是惊在那里睁大了眼睛。
沈云裳却清楚的感觉到他的手心上方才忽然一热。
沈云裳那一句埋藏多年的告白,此时此刻,终于有勇气说出口了,柔声道:“我心里没有全天下的人,只有你。你便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心爱之人。我一直都是喜欢你的,我一直都很想念你。我曾经以为你并不喜欢我,才想要放弃的,只是我也同样做不到罢了。”
月无殇自从有记忆以来,从没有哪一天、哪一刻向现在这般开心喜悦过!生命里能有这一刻,听到沈云裳这一句话,月无殇便觉此生无憾了。
月无殇双手捧起沈云裳的脸颊吻了一下,而后微微分开些,看着她的眼睛深情道:“如此,我便要与你生生世世在一起,再不分开。”说完,便拥着沈云裳再次吻下去。
这一吻,温柔缱绻,难舍难分,是月无殇的承诺,也是沈云裳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