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林沉音换好干衣服出来,王铉之就予她说道:“杜校尉他们在水里找不着人,很快就会派人来搜寻岸边,四娘子若是打定了主意要走,现下就该走了。”
沉音点点头,想着黑夜里看不见,又“嗯”了一声。
河边乱石密布,乱石后是杂草丛生的荒地。水患过后,此地的生产尚未及完全恢复。
黑夜里,两人随意择了个方向,艰难地行走在荒地之间。他们都不说话,田野上,便只听得见蛙叫蝉鸣。
王三郎君在又一次拽住了一脚踏空的林四娘子之后,终于打破沉寂,开了口,问:“你究竟做何打算?”
这一次,他没有再用敬语。
“我想去益州。”益州,便是后来的成都一带。
“太子妃也不要做了?”王铉之低着头看路,顺带又拉了沉音一把,嗓音颇为低沉,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不要做,也不稀罕!”沉音清亮的眸子闪过如星光般的一点光彩,转瞬即逝。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待如何藏躲?”
沉音扭头看了问话人一眼,脚下稍停,沉吟片刻,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
王铉之前头一步,跨过土埂,转身,探手来拉她,同时提醒道:“下面有水,小心!”
沉音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搭把力,跳过了土梗。
“谢谢!”沉音对王铉之说。
下意识地拍拍裤子,两人继续沉默着赶路。
天色蒙蒙显出一丝鱼肚白的时候,沉音终于决定说话了:“宫里局势复杂,太子亦非我良人,我又何必坐困其中,将未来时日浪费在那里头?!至于今后,我有我的打算,身份、户籍都有办法,到了益州,天高皇帝远,那里追捕也不便,我只需把来历过往编造得好,寻个生计地方,想来落地安居,问题应该不大。便是苦些,那也无妨,活人难道还会被尿憋死不成?!”
听完这一席话,林四娘子的直白与胆大,再一次使得王三郎君诧异了。
与宫中表现全然不同!他想:莫非这才是真正的林四娘?!
走了整整一夜,远处终于有屋舍在晨曦中隐隐约约地出现了。
两人登时精神一振,脚步加快,赶在天光大亮之前,敲开了村头的第一户人家。
这一户人家,自然也是在之前遭过灾的,如今茅屋才盖上一年,去岁的收成用来还了农具债,新一季的庄稼还未收成,屋子里头,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
“有劳郎君,娘子了!”王铉之换了家主人干爽的粗布衣衫,出来又叫沉音也进去换上家娘子的陋布衣裙,再喝下一大碗主人家熬得浓浓的姜汤水,继而同屋子里的夫妻俩道谢,说:“我与阿妹翻了船,被冲到此处,也不知道身在何方,还望郎君、娘子相告。”
潭州陵醴县,处于他们泊船处的上游,县令乃是被贬谪下来的原监察侍御史巫其实,早年治学,曾拜师于王公门下,倒与王铉之是旧识。
“你现下年纪尚小,又是女子,”王铉之等沉音换好衣裙出来,吃了饭,将她拉到院子一角,徐徐细说道:“去了益州,要寻生计,还是有些艰难。方才我寻思,不如送你去巫县令家里做个养女,一来生活上能便宜些,二则,此处离你弟弟那里,又不似益州那般远,日后你还想再去,也好成行。至于养女之事,你不用担心,巫县令是个良善正直的人,又曾受过家父大恩,由我出面,当是无虞。你意下如何?”
话说到这个份上,人家郎君考虑周详,又愿意出手襄助,沉音若是不应,未免就过于矫情了。
二人商量妥当,央这家主人拉出牛来,套上板车,送他俩去县城不提。
及至县城,王铉之拉着沉音,找到街上最豪华一间成衣铺面,重又换上了好衣裳,还请铺子里的人替沉音好好打扮了一番。
县令巫其实面对突然冒出来的王铉之,以及他给自己家带来的“养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贤侄,这是何意?”他瞅瞅立在王铉之身后的小娘子,蓝衫杏裙,略施粉黛,眸中流转光华,周身气度天然,拉了王家三郎到一边,忙问:“可是老师有什么指教?”
王铉之摇摇头:“与我家大人无关。”他朝巫县令拱了拱手,作揖相求:“巫公,此女乃是前年水患时没了家人的可怜人,恰好被我路上遇到,救了来,却无处可去。我已查问过,其父亦是学识渊博的大儒,教得她识字辩机,聪慧过人,与巫公做个养女,的确是她高攀,但也并不算是辱没。还望巫公看在家父的面子上,收养了她,好叫我做得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善事!”
巫其实捻着下巴上一缕小胡子,笑起来:“三郎君如今大了,也懂得怜香惜玉起来了!哈,哈,哈!也罢,既然贤侄不嫌弃,求到了老夫这里来,那老夫应下便是!只不知道,这小娘子叫个什么名字?”
“原姓钟,单字一个敏,礼成而加之以敏。”
“唔,是个好名字!”巫县令满意了。
巫其实原做监察侍御史之时,虽是朝官,但品级仅列从六品下,也算不上什么达官显贵,不过仗着职权特殊,多有便宜,但真正的核心圈子,还是进不得去,其家眷,自然也没有与高勋贵爵之家来往,或者接受后宫召见的理由,因此,一家上下,识不得沉音,并不奇怪。
当下,巫县令便将一家子人都招唤出来,当着王铉之的面,行了个简简单单的收女之礼。
自此,沉音改头换面,化名作巫钟敏,成为了巫家养女,序齿排行依旧为四,上头依次是大姐、二哥、三姐,下头一个五妹,一个六弟。
巫家收女礼成,王铉之随即便要告辞。
在他临走之前,沉音终于问出了盘桓心中多时的疑问:“王三郎君,你为何愿意助我?太子殿下派你随行这一路,却不见我再回去,待到问起,三郎君可有法子化解?”
“山人自有妙计!”王铉之避开第一个问题不答,冲沉音,哦,现在该叫巫钟敏了,黠然一笑,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钟敏立于县衙后门檐下,目送一人一马转过了街角,依然陷在沉思中,良久未动。
“四姐儿,咱们回罢!”巫家指派给她的丫鬟又琴,见状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