嘟嘟嘟的忙音响了很久,我才恋恋不舍地放下话筒。前后不过一两分钟的电话,我即便有意犹未尽的感觉,却也再是无话要说。窗外夜色深沉,浩瀚的墨色天空,零星的几颗星忽明忽暗地闪烁。我的心里忐忑不安的甜蜜蜜着。耳边反复回想着他斩钉截铁、义无反顾的最后那句话——等我。要告别也要当面。等我。要告别也要当面。等我。要告别也要当面。后天一早的校车出发前,我可以等到他吧?
酒劲渐渐过去了,我觉得我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一边哼着歌,我一边快速地整理起我的办公桌。工会曹主席说,明天是我们上班的最后一天,他已经跟各个科室打过招呼了,不需要我们坐班,各自交接,或者补漏,悉听尊便。
明天,我打算按我实习的科室顺序,去跟我的师傅们告别。真心的感谢我的师傅们,是他们悉心教导,让我这个职场小白成长为了一棵小树,学会了扎根土壤吸取营养、伸展枝叶沐浴阳光。面前这张亲爱的办公桌不会再坐了,现在就把它收拾好吧。
宁静的夜晚,安静的办公大楼,整个几层的空间里,除了我,大约没有别人了吧。这时,办公室的门卡愣一声,轻轻地被推开了。我吓了一跳,抬头望去。张总一身黑衣,无声地站在门外,显然他也楞了一下。我猜想他应该没有听到我打电话吧。
张总稍稍愣神后,恢复了一贯的姿态,他微笑地打招呼:“张小姐,这么晚了,你还在办公室?”我手上正好拿着文件夹,我放好它,抚摸着办公桌,笑着回应:“是啊。我稍稍收拾一下。要跟它也告别一下了。——您这么晚还没有去休息吗?好像您那边比我们先离开酒店啊。”
张总走进他的内间,放下他夹着的黑色公文包,又走了出来,他说:“是啊。不过大家后来又去卡拉OK厅了。我这还是先离开的。不想唱了,来这躲清净。”我赶紧说:“啊。正好我要离开了。您自己待着,我给您煮杯咖啡?”“好的。如果不是太急着离开的话,你也来一杯?”张总邀请我。
“嗯。我很乐意。”我乐滋滋的说。我的心情莫名其妙的好得不得了。酒意与纠结早跑得爪哇国去了,现在我的脸上每一处毛孔都往外透着快乐、透着笑。我慢慢地仔细地磨好咖啡豆,煮好,端了两杯回到张总的办公室。
张总坐在他的大班台后,刚好放下手中的电话。他却没有马上起身坐到沙发这边来,甚至没有抬头。他低着头,习惯地用右手手指弹着桌面。他若有所思的时候都这样。我稍稍有些奇怪他的反应,却也没有太在意。我不知道,他刚刚接了个电话,是他的姐姐,吴智勇的妈妈回拨过来的。
后来,张总就走过来,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张总举起咖啡杯,示意我一起喝,然后他说:“丫头,想好了吗?毕业后会回来,会留在公司里吗?”我想我应该是要回来的。可是现在说这句话好像为时过早,会有我官宣的时候。
毕业典礼后,我会先回去老家,像吴智勇一样,我也很久没有见过、没有陪伴过妈妈了。在外求学的这四年,只有短暂的寒暑假我在她的身边。以后要工作了,就连寒暑假的机会都没有了,隔着天高地远的丽江,一年里我还会有几天是在她的身边的呢?我要去陪陪她,还要经过她的批准,然后我就会回来。
现在我对张总的一问,只是歪着头调皮地说:“唉。张总好像不是太想我留下来,是不是啊?我太笨了。”
张总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他说:“这批实习生里没有比你古灵精怪的了。只是,人的一生重要的选择无非是那么几步。对一个女孩子来讲,就算是不作为事业,只是作为职业,第一份工作的方向还是很重要的。而且工作有时会跟其他许多的事情纠结在一起的,分不开。”张总好像有一声叹息未发出。
彼时的我并没有听懂这番话,我想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我选择的第一份工作不合适,我就放弃了,然后重新来过就是了。有什么打紧,又怎会对我以后的人生有多大影响呢。我就是觉得对张总留下我的诚意很怀疑。可是他分明是肯定我的,是不讨厌我的,是喜欢我的。难道是这喜欢出了问题?
我不敢看他,我低着头,心里胡思乱想,如果真的是那么样的,那可怎么办呢?我又不能那种喜欢他,可是我绝对绝对还是这种的很喜欢他很爱戴他。我心里一急,眼里忽然有些潮湿。我想瘪嘴,有点想哭。我的泪却被张总下面的话给堵回去了。
张总说:“我很欣赏你。你是个聪明活泼的好女孩,假以时日,你一定还会是个职场的白骨精。如果你愿意将主要的精力放在工作上的话。但是,我更觉得你是个性情的小女子,对什么都充满热情,充满好奇心,非常非常的有活力,这是最吸引我的地方。你外表看似柔弱,但事实上你是那种可以卷起袖子来,吃苦耐劳的女孩,很难得。”
我有几分羞涩地仰脸看着张总,咬了咬嘴唇,心里的快乐像小鹿一样又欢快地跳跃起来。我双手拍拍脸颊,说:“哎呀。我有您说得那么好么?您是在表扬我么?我估计您下面该说——但是——了。我洗耳恭听。”
张总温和的微微笑了一下,他紧紧盯着我的眼睛,问我,又像是问他自己:“只是你确定你要选择一条曲曲折折、荆棘密布、前途不明的路来走吗?你确定你确确实实是喜欢——喜欢智勇,想跟他在一起吗?不管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过去和未来,不管他将要面临的,和现在正在面临的是怎样一种扑簌迷离的情况吗?”
我——,我——,我有说过喜欢吴智勇的么?我有说过想要跟他在一起的么?仿佛心里自己都不肯承认的小秘密被人戳穿,我的脸红到不行不行了。同时我有些迷茫。
张总不能言明的是什么呢?他的言下之意到底是什么啊?在他的语气里,他的外甥如此的神秘?矛盾?前途未卜?难道吴智勇真有多不堪的过往,还可能有多不能负担的将来吗?可是无论如何,他不该这么说自己的外甥不是吗?
我放下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挺直了腰背,勇敢地望着张总,说:“张总,我不太明白您说的。您能告诉我,吴智勇,他这个人到底怎么了?”
张总收回他的眼神,垂下眼睑,轻轻地嘬了一口咖啡,随即说:“没有。智勇没怎么样啊。年轻人嘛,难免冲动,又会两下子武功,他不惹事,事也可能惹他,难免打打杀杀的,不过他本质是很好的,不会做坏事,只是在社会上讨生活,又还是在奋斗的阶段,日子难免过得颠沛流离、自顾不暇的。你们还都那么年轻,都还没有定性,我希望你们都一步步稳稳当当的,少走弯路。——有些事情不需要太快做决定。”
张总说完,起身走动了一下。他挥了挥胳膊,扭了扭腰,貌似轻松地对我说:“丫头,饿不饿?要不要一起去吃点夜宵?”我的情绪却像坐过山车似的,一会儿上,一会儿下,盘旋不已。唉,想不明白就不想了,明天再说吧。
我晃了晃脑袋,一下子从沙发上跳起来。我抚摸着肚子说:“好啊,好啊。我们去宵夜去。我最喜欢跟张总一块儿吃东西了。张总是个美食家,每次都让我恨不能长牛一样的四个胃。”
我奔到我的办公桌前,三下五除二地收拾了我的背包,屁颠屁颠地去开门,站在门边对张总招手:“快点,快点。走了,走了。”张总莞儿一笑,从他自己的大班台上拿起黑色的公文包往腋下一夹,朝我挥挥手,嘴上说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睁大眼睛问:“什么?您说什么?”
张总转身关上门,跟我并肩走去楼梯口,一边说:“真是个孩子。”我眼睛叽里咕噜一转,说:“不对。不是这句。”张总瞟了我一眼,说:“我说我就喜欢这样的你。”我脸一红,有点后悔追问不已,我讪讪地抬起脚后跟,用手在头顶上比划着,说:“看,我到您肩膀,而且我不是小孩子。”我们还是讨论这一句比较好。
张总边旋转着下楼梯,边不看着我的说:“丫头,跟着我好不好?我能给你踏踏实实的,比一般人都要好些的体面生活。你不用受苦受累,不用想东想西,就轻轻松松的,幸幸福福的,永远天真烂漫,永远笑容甜美,好不好?”我跟在他后面也旋转着下着楼梯,边嘿嘿嘿地傻乐:“我现在不正在跟着您吗?有美食,有悠哉,是好幸福好幸福啊。”
下到了底楼,我追上两步,拽着张总的一条胳膊,真心的、满心的、幸福的将头在他的胳膊上靠了靠,然后一溜烟,蹦蹦跳跳的,快步出了大楼。我的身后,张总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暗暗气沉丹田。
多么美好的一个夜晚啊。安安静静、明明媚媚的夜晚。一切仿佛是为了配合我的心境。深夜的气温不冷不热,夏夜幽幽的风不疾不徐,天空只有几颗星而已,但不孤单不零落,没有太耀眼的光芒,但也不暗淡。路边一排不高不矮的路灯,三两盏灭着,大多数亮着,数不清数目的小飞虫追逐着这不明不暗的光亮。
当时的我还不知道,其实这已经是我在丽江的最后一夜了。第二天上午九点,组长会再次通知我们,学校的校车情况有变,于当天的下午三点就会到来,接我们七个人以及丽江其他实习点的同学返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