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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枉嗟叹(三)

那场雨下了两天两夜,阴郁冰凉。

晨霜凝着寒露,打湿了飘落满地的梧桐叶,像陆珍湿漉漉的梦。

陆珍终究没有熬过这场凄凉的夜雨,不堪一击的身体彻底像燃尽的木炭,在夜雨中化为灰烬。陆恒面色黯然冰凉,努力压抑着沉重的悲怆。一言不发,独坐许久。

大嫂为了给表哥送结婚礼物,一早就出了门。喜事已近的表哥对她的到来一反常态,避而不见。大嫂对他的决绝感到失望至极,大哥的出现让伤心的大嫂自觉无地自容羞愧难当,陆珍的去世无疑更是迎头一棒雪上加霜。

陆珍下葬三天后,大嫂在表哥胡同口的老榕树上,上吊身亡。

短短一周内,接二连三的变故像一场凉过一场的秋雨,再不甘心的树叶也抵挡不住那一次胜过一次的冷酷,戚戚然飘落枝头。

还没有从丧女之痛抽出身的陆恒,又要面对接踵而来的丧妻之痛。一时间,这家破人亡的惨忍事实,让他万念俱灰,以草草书写的信交付了对生活的决望,抛下陆家,心灰意冷选择漂泊流浪。

“我天天盼着天黑,天黑后我又盼着永远这样黑下去,不要醒。让大家都安然无事,哪怕睁着眼在黑夜里,至少觉得心里很踏实。我害怕天亮。天亮以后又要面对这么多的事情。明知道陆珍不一定哪一天就会离我而去,可能随时在某一个时辰,但还要装作无动于衷的样子强颜欢笑。我和表哥从小青梅竹马,长大以后却有人跟我说我和别人指腹为婚。原来一个人的命,在十几年前就已经定下。有什么话我只能对表哥说,只有他懂我,愿意花时间听我说,安慰我。现在他也要成亲了,他说过即便不能做夫妻,他心里只有我一个人。这件礼物送给他以后,我不会去见他了,我并不想打扰他…………”那个影子一样的女人,当时对她说这番话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件精心挑选的男式长衫。

梅月婵想起那天,大嫂穿着一件墨绿色旗袍的样子。阳光照在身上,她就像一片墨绿的树叶,那么轻,像是没有一丁点的水分,随时就会从枝头飘落。现在想来,在她从来没有一丝笑意的面孔下,也曾流动着水一样的脆弱和痴心,只是没有人知道。

随后而来的一场“雪”,像无情凄厉的鞭子,抽打着陆家人的心头。警察以牵扯命案需要调查为由带走了陆伯平。曾经繁华热闹的庭院,转瞬间,只剩下几间空空的房子,在横空而过的风里,走向萧条、清冷。

天色已经完全黑透,梅月婵仍然在黑暗里静静地呆着。新换的窗帘是深沉的墨绿色,遮挡了所有的光,足够制造一整间屋子的黑暗,供她沉浸。??她不知道,还将有多少场雨多少场霜,落进不眠人的梦里,覆盖时间的深渊。

如果说陆家是一片死海,许多鱼儿在里面疲惫挣扎身不由已,她现在已然上岸,可以自由呼吸。却不知为什么,夜深人静之时反倒有些不习惯,总有什么让她的心底仍有所牵扯。

自己一再的退让换来的只是漠视。上次含冤挨打,她就已经心灰意冷,动了离开的念头,因为那封信她一忍再忍没有成行。从那封信的字里行间,她读出心仪的感觉,虽不相识确似曾相识的熟悉,甚至能感觉出他落笔时的那种无人能懂无处诉说的落寞。

如果原先没有,现在有了,她能懂得也愿意倾听。她很想知道那是怎样一个人,愿意和他成为知己。这算不算心有灵犀?冥冥之中,她果真找到了那封信,这是否算缘份?

“陆家已经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了。”梅月婵狠了狠心,弱弱地说。大嫂下葬前,陆伯平曾托人捎信,希望她回去。她只能以近乎无情的决绝,让自己死心,不再与陆家有任何瓜葛。

“陆家确是对不住你。但是真的狠下心弃他们于不顾吗?”李天佑问。

“为什么不能?”梅月婵赌气道:“你走吧,最好离陆家远一点。”

第二天一早,梅月婵站在房檐下,望着阴暗的天色,心事重重凝眉不语。一股冷风掠过,顺着夹袄钻进脖子,她不由裏紧衣领。

梅君递过来一件戴帽子红色棉披风:“穿厚点吧,小姐。路上冷。”

“……”梅月婵欲言又止。呼出口的热气,瞬间便被风掠走。

梅君喃喃道:“我知道,小姐终究是狠不下心的。”

嗖嗖的风鞭子一样抽在面颊,梅月婵不得不用俩手死死地捏着风衣的两角。两个人走了很远,才遇到载客的马车。

推开熟悉的朱红大门,望着曾经留下过自己身影的地方,千头万绪纷至沓来,梅月婵心中五味杂陈。

台阶下的菊花肆意绽放,黄的妖娆大胆,奋不顾身;含苞待放的花蕾,花瓣一层赶着一层,向外翻涌。万物即将凋零初冬,仍然有生命以一种近似孤冷的执着狂放,前赴后继争相怒放。

昨晚上的梦还在脑海间游荡,梦中自己置身于陌生而幽深的山谷,孤独焦虑却找不到出口。白天的阳光如期洒下时,她的心,仍沉在暗无天日的漆黑中。

自己曾经在这丛菊花前久久独坐。当初只不过宛如青豆,现在竟然已经迎寒绽放。那时的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个家里呆多久,自己的内心还能不能支撑到那个人归来的那一刻。

陆晨留下的那支金钗,常常被她握在手心里,离开陆家的这段日子,一把锁把它静静的尘封在抽屉里。

不测之年,频繁而至的灾祸像无情的重锤击倒了薛凤仪。发烧和咳嗽,火把一样把她身体里的水烧灼贻尽。薛凤仪侧身躺着,听到脚步声艰难地勾起头向外张望着。直到梅月婵缓缓跨进屋来,薛凤仪仍有些难以置信,挣扎着坐起来,干涩颤抖的声音像风中的枯叶:“月婵?是你吗?”

“娘。”梅月婵点头,在床边轻轻坐下,吩咐梅君:“去厨房弄一些热粥,洗些酸菜。”一边解开颈间的绳结,将带着冷气的棉披风放在一边。

命运举起鞭子露出獠牙的同时,也在面前这个女人身上展示了温暖的一面。人世苍凉,她就像荒蛮之地一朵自由的野花。

薛凤仪哆嗦着拉过梅月婵冰凉的手,盖着被子下暖着,一时间感慨万千老泪纵横:“陆家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呀。”

梅月婵吸了吸鼻子,轻语:“过去了,不提了。”她越是轻描淡写,薛凤仪越觉感慨、动容,泣不成声。

梅君把冒着热气的小米粥和新炒的雪里红,揣在薛凤仪面前的时候,她虚弱地倚靠在床头的墙壁上。那双涨满红色血丝的眼睛里,凄惶无助的神色,让梅君忍不住心里一疼。薛凤仪干燥晦暗的双唇,布满大大小小的水泡,有些已经溃烂。薛凤仪嘴巴艰难地哆嗦着,张开一条缝,结痂的伤口顿时纷纷裂开,鲜红的血像小溪一样从裂缝中争先恐后的流下来,飞快地跌进她刚凑到嘴边的勺子里。

汤清色黄的米粥很快被泅成红色。薛凤仪抓起旁边的手帕,匆匆在嘴唇上擦了两下。皮肉的疼痛直接钻进心里和内心的伤痛连成一片火海,薛凤仪忍不住浑身抽搐,悲伤地蹙紧了眉头。

贴着窗花的窗纸,在风的鞭笞下,微微颤抖着,仿佛随时会被撕碎。

“娘,慢慢吃。等二哥回来,我们慢慢想办法,这不是一朝一夕能急的事情。”梅月婵伸手把薛凤仪披在肩头的棉袄掖了掖,转脸吩咐梅君:“去把刘旦和李玉找回来,如果他们不愿意,不必勉强。”

梅月婵把自己的棉披风给梅君披在肩上,亲手系上颈间的绳子。梅君转身拉开门拴,两扇木门“啪”一声卒然撞在墙上,一股风猛烈的灌了进来。薛凤仪被这寒意激得瑟缩了一下。

三九寒冬还没到,这天已经如此冷彻心扉。

风吹着窗外突兀的梧桐树,发出嗖嗖的响声,人的心也随着被吹得很远。不过,很快风声越来越弱。

望着虚弱的薛凤仪,梅月婵长久无语,有些怅然若失。

陆家的无妄之灾,犹如晴空霹雳,谁都难逃池鱼之殃。碧桃自觉时运不济,不声不响离开了陆家;林妙龄再次有喜,嫌这里无人照应,回娘家养胎。整个院子,只剩下薛凤仪孤伶一人。她心里的苦和冷,即便不说,梅月婵也体会得岀。

“娘,家里应该有黄铜炉子吧?还有棉门帘,都在哪儿呢?今年天冷得早。”

“可能都在厨房旁边那个小屋子里,往年都是让李旦洗干净了收拾好的,我真不太清楚。”

风不知哪一刻开始,已经悄悄停息。天地间被一种绵密微弱地沙沙声覆盖。像虫子的咀嚼,又像是来自心底。

听到有杂乱的脚步声穿过院子,梅月婵起身打开门。飞雪如纱如雾,地面以及房顶的青瓦上已落下了薄薄一层,嶙峋赤裸的枝桠裹上了绵密的白色,这样的妖娆极致却无端叫人觉得更加阴冷。

三个人刚走到房檐下的台阶边,身后杂乱的脚印直通向门口:“少奶奶,我们回来了。”李旦憨厚地笑着,带着丝丝暖意的气息在面前氤氲,瞬间,又消散得了无影踪。

梅月婵欣慰地点了点头:“没有看错你们。”

几个人进了屋,梅月婵摘下头上的钗子放在桌上:“吃完饭把铜炉子找出来,生着了,若是没有,拿它换钱买新的;棉门帘找来挂上,没有了就赶紧找布和棉花重新做。记着打些浆糊,把窗户再糊上两层。”

梅月婵有条不紊的向两个人交代着,一边穿上自己的棉披风:“我要回去一趟。”

薛凤仪听说她要走,心里立刻紧张起来,脸色更加惨白,像个担心被丢下的孩子,连声音都颤抖着:“月婵?你是,要走吗?”

早上来时,只是因为放心不下回来看一看。虽然她已经改变了主意,还是尽量婉转地说:“我来的匆忙,什么都没带。另外,家里还有一些祖父当年配置的药,消炎去火,对你嘴上的水泡有好处。我再顺便给你抓一些去火的药,回来熬了喝。”

“你还回来吗?”薛凤仪仍然不放心,目光一眨不眨落在她的脸上,眼巴巴等着答案。

梅月婵轻叹,顿了一下:“回来,你放心吧娘。”

“少奶奶,好久没给你们弄好吃的了,晚上想吃点什么?”李旦扬声问。

“水煎包吧,泡一些干槐花,加点粉条、酸菜。真的好久没吃了!”梅月婵微微一笑:“这一说,现在都觉得想吃呢。”

雪花落个不停,在伞面上响起了籁簌的声音,一阵风吹来,夹裹着雪片滑过她的脸颊又落进脖子里,融成点点的沁凉,梅月婵忍不住赶忙将衣服裹紧。

“冬天到底还是来了啊。??”梅月婵对着湿冷的空气,喃喃道。沉默了片刻,索性放下伞,直面飞雪。

沉寂的远山房屋均被铺上了白茫茫的一层,冰天雪地中的“风陵渡”肃索颓废。梅月婵在冰凉的黄河边站了许久,远山承受着千载万载的苍凉,她红色的风衣是这寂冷天地间唯一的暖。铺天盖地的雪花从她的眼前嗖嗖下落,跌进流淌的水面,旋即没了影踪。

如果每一个人都是一片雪花,跌进命运的长河,同样会这样无声无息消弭不见。

“真的要留在陆家?后悔还来得及,回头是岸。”

“哪有什么彼岸,无非是心的解脱。”

冷风扑面,雪花夹着细碎的冰屑,履满了红色的斗篷。她转过头去,李天佑清楚地看见,眼泪从她脸上滑落。

其实,她比任何人都更脆弱,只是这脆弱,包裹在她的沉默之中,很少显露出来。

“我无路可走,而且这条路终究得我一个人走。”

陆家如今有难,她无法让自己做到视而不见。她别无选择。

靠近河岸的水已经凝结成冰,在阳光的照耀下玲珑剔透,闪闪发光,刺得人眼晴发痛。

“听说五爷那天去,本来是打算强占陆家店铺,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下手。”李天佑若有所思:“能阻止他的人,肯定是让他有所顾忌的。”

远山斑斓,雪仍在下。李天佑目光中不无担忧:“翻船的事,真的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光头是五爷的人,盯上陆家生意的不只他一人,而且大少爷也参与了其中。”

梅月婵冷冷地说:“大哥已经远走它乡,随你怎么灾赃陷害。”

过了许久,李天佑遗憾地长叹:“是,我是参与了。离开这里之前,我会想办法让你知道答案。”脚步声在身后越来越远,梅月婵凝于白茫茫远山的目光,轻轻动了一下,一声轻叹从胸中划过。

自从知道自己的身世,陆豫有些一蹶不振。一时间,他还不能从容面对这样的事情。他一直以为大哥才是那个多余的,对他既同情又鄙视,而现在,两人的身份突然调转。

他曾经对陆柏平坚决不分家产感到纳闷,如今看来原因已经不言而喻。难怪他不分家产,难怪大哥花钱随意挥霍。自己的母亲作为正室流落在外,二娘鸠占鹊巢霸占着所有的家产,自己却几十年如一日以为她是亲生母亲。这样的笑话简直荒唐至极,多少让他有些莫名的怨恨,但是这种怨恨又有别于仇恨。毕竟是她把自已从小养大,毕竟是她,在自已失去母亲的日子里给予他母亲的怀抱。

当警察对陆豫的沉默不言失去耐心之时,他只是淡淡地说,那天跑出去以后和大哥一起喝了酒。至于命案的事情,他不在场不了解详情。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件事情已经渐渐被淡忘,像从来没有发生过。父亲被警察带走的消息,象把刀又一次割开他已经平复的心情。这些天来,他通过各种渠道打听案子的线索,但是事情被温吞的拖着,没有明显转机。他甚至有些愧疚,为自己夹有私心的证词感到后悔。

陆豫脚步沉重匆急,卷起的风带着雪花旋飞。来到屋檐下,他没有进屋,在门槛上疲惫地坐了下来,扬起头望着天空坠下的雪,不语。下颏、腮边无心打理的胡子,肆意的荒芜着。李旦和李玉正在订窗户,一锤一锤敲下去的声音,在他心里不停敲击震荡。

听到屋子里薛凤仪压抑地抽泣声,陆豫缓缓起身,在台阶上跺了跺马靴底子上沾着的雪泥,长长叹了口气,转身掀开门帘进了屋。黄铜的炉子里,火已经被燃旺,屋子里浸着淡淡的暖意,让人觉得安静、舒缓。

陆豫缓步来到薛凤仪床前,望着这个苍老憔悴的女人,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爹的事我会想办法的,你不要太操心。”

薛凤仪点了点头,声音颤抖着问:“你吃了沒有?锅里应该还有些粥。”

“你别管了,粥快凉了,赶紧吃点吧。”陆豫说着,转身匆匆出门,一头扎进雪雾里。

夜更深了,浓黑中只有雪片落下的声音。八仙桌上的西洋座钟,无动于衷地来回摆动着,发出单调地咔哒声。

梅月婵一夜未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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