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渐渐西斜的太阳把地砖照亮更多,挂在窗前的一帘轻纱被窗外的清风吹得轻轻翻卷,带来汤泉温热的水汽。细细的早春樱花的影子落在窗上,摇晃着在地上也斜斜的拉扯出一个走了形的暗影。
没了一屋子拉拉杂杂的丫鬟之后,在这样突然之间精密下来的气氛之中,含珠突然想起来,在被风暴掩埋的那些纷杂的过去,她曾经也在这样的下午,看过沉沉的睡在床榻上的小妹妹。
她曾经也和含妗有过手牵手,一起玩耍的时光,只是这样的时光实在是太过于短暂,就像是午后睡下做的一场白日梦,迷迷糊糊之间便散了去,只留下一线隐约不明的丝线,沉默的在记忆之中蒙尘。
那个时候的含珠还是跳脱飞扬,整座周家的宅邸都是她探秘的乐土,她总是能发现让自己快乐的东西。有时候是一只斑斓的纸鸢,有时候是一只栖息在树枝上转着眼珠唱歌的黄莺,有的时候也只是一朵小小的生长在荒僻之地的野花。
她就是在那样的时候,捧着后山树上折下来的白花,蹦跳着走了那条平日里娘亲不许靠近的小路。
这条小路修葺得极美,填了颜色瑰丽的鹅卵石的蜿蜒小路旁,种了花瓣粉红的茶花和杜鹃,乌瓦白墙的院墙边上还栽了一棵亭亭玉立的蓝楹花,窸窸窣窣的落了一地蓝紫色的花瓣。回廊上挂了铃音清脆的银铃,无风自动的也在叮叮当当的响。
已经不似正午一般灼热的太阳温和的自屋顶上斜斜的落下来,在回廊前边的地砖上挂了一小块明镜一般的光亮。
许是这里安静得太过,一贯跳脱的含珠不由自主的慢下了脚步,甚至于踮着脚尖,小心翼翼的摸了上去。
上了回廊,含珠才发现这里就只有两个屋子,一个稍小些的是丫鬟住的,从大开的窗子望进去,还能看见里头现下睡着两个丫鬟,水盆就摆在地上,里头的水许是被溅了些出来,现在地上还留着几个青灰色的暗斑。另外一个最大的屋子门窗紧闭,不知道住的是什么人,便是含珠竭尽全力的把脸都憋红了从门缝里头看,也只能看见灰蒙蒙的一片暗光。
含珠自己都不知道那时是怎的了,满心都是一定要瞧个清楚明白的执拗,连手上宝贝的要拿回去与含容一起看的花,也被散漫的放在一边,做贼似的心若擂鼓,好容易的才把门打开了。还晓得毁尸灭迹的把那捧放在地上的花也拿在了手里,蹑手蹑脚的进得屋中去。
含珠从来没见过这样昏暗又煌煌若白昼的屋子。
说是昏暗,这偌大的房间之中门窗皆是关得严严实实,生怕漏进来一丝风似的连边边角角的都拿了软布遮了。含珠向前伸着手臂,慢慢的适应着浓重的黑暗,小心翼翼的一步一步的往前走,好险才没弄出什么大的动静来。说是煌煌若白昼,是放在正中的那一张床边,满满的摆了各色的灯盏,一水儿的莲花样式的灯盏密密匝匝的拱卫着正中的那张床榻。
小儿臂粗的蜡烛安静的燃烧,明亮的烛光落在金色的莲花瓣上,折射出更加亮眼的白光来。这些白光交错编织,仿佛一张大网,牢牢地把床榻笼罩。
含珠有些不适应的眯了眯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的眼睛,骤然见到如此强烈的光明,激得含珠眼中不住的流出串串泪水。等到勉强适应了这白光之后,含珠才有心思上前去看这床榻之中的宝物。
床榻是用最好的晚香玉做的,雕出来的万仙欢舞的榻脚上露出里头莹润的闪着暖黄光泽的玉石,在这些密密匝匝的莲花灯盏的交错辉映之下,仿佛活物一般的吸取了其中最明亮的一簇光晕,化作光舞的缓慢流动起来。
含珠皱着眉头往后退了退,心中强烈的升起一股危险的撕扯疼痛之感,她说不出为什么,但是总觉得这不是个什么好东西。若是真的离得近了,也许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含珠吞了一下喉咙,心中的小鼓擂动,少有的胆怯起来,脚步缩了一下,转身就要走了。正待她转身就要走的时候,忽的听见一声微弱的嘤咛,勾住了她的脚步。
不知是不是娘胎之中紧密联系的那点儿先天的感应,让含珠住了退缩的脚步,再一次的返身回来。
这围拢的莲花灯台之中有一个狭窄的裂缝,容得下含珠刚好过去。
这张奢华又诡异的床榻上,正躺着一个孩子,一个干瘪得就似是一个还能喘气的骷髅架子。单薄至极的身上盖着一层轻薄的血红色的纱被,但这样轻薄的重量,还是让含珠心中忍不住的提心,生怕上头这个孩子会承受不住这样的重量,而一命呜呼了。
且这孩子脑袋奇大,雪白粉嫩的脸颊上五官精致若巧夺天工的画师一笔一划精心描摹,粉嘟嘟的脸蛋上还有睡熟之后的浅浅晕红。长长的两排小扇子一样的眼睫,勾着刺目的白光,在眼下盖出弯月一般的青影。
可是盖在薄纱之下的身子却干瘦的不成样子,似是身上所有的精气血液都归到了那张脸上,以浑身的精华来保持那张脸的惊艳殊丽。
若不是还些微的能看见胸膛的微微起伏,含珠真的以为这就是一个被雕刻得怪异惊悚的木偶。
横惯了整张床榻的血红色的薄纱就像是一条血河,在这耀目的白光之下,在她的眼中安静幽森的缓缓流动。那孩子也仿佛深陷在血海之中的怪物一般,让人不寒而栗。
或许含珠天生就不知道怕字如何写,不过难受的揉了两下眼睛,便兴致勃勃的趴在床榻边沿上,眨着一双满是兴味的眼睛,伸手小心的触上孩子的脸颊。
指腹上传来的温热的暖意,让含珠开心的笑弯了眼睛。
后来发生了什么,含珠现在已经不大记得了,只清晰的记得那头大身子小的孩子,和脸颊上柔软熨帖温热。
“当年的小豆丁,现在都已经长了这么大了。”含珠像当年一般抚摸那个在光与暗之中熟睡的孩子一样,伸手抚摸含妗的脸颊,低垂下来的眸中是倒映了广阔天穹的包容温柔,“人都说女大十八变,果真咱们妗儿,如今是越变越漂亮了。”
含妗已经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是愣愣的睁大眼睛瞧着她,半晌才恍惚之间回过神来一般得笑出一个缱绻婉转的笑意,“是啊,女大十八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