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源州,官衙后院,书房之中,上任不久的大同总兵许宁大马金刀的坐在一张太师椅上,看着一个三十余岁的青衣秀士在桌上小心翼翼的放下一张写满墨字的白纸,那青衣秀士吹了吹濡湿的墨气。
“大人!”青衣秀士拱手道。“这是汪直的功绩榜!”
“成化十五年,天子拜抚宁侯朱永为靖虏将军,充任总兵官,汪直监军,征讨建州女真三卫,擒斩六百九十五级,俘获四百八十六人,破四百五十余寨,获牛马千余,盔甲军器无算。此役之后,朱永封保国公,汪直总督京师十二团营,开我朝禁军专掌于内臣之先河。”
“成化十六年,鞑靼侵犯河套,汪直监军,兵部尚书王越提督军务,保国公朱永为总兵官,王越与汪直翻越阴山,密行一月,雪夜奔袭威宁海,破蒙古王庭,小王子仅以身逃,其妻子满都海战死,草原为之色变。王越封威宁伯,为我朝第二位以战功封伯爵的文臣。”
“成化十七年,蒙古太师伊斯满从海东山入境剽掠,朱永、汪直、王越追战黑石崖,生擒十人,斩首一百十三级,获马七百二十九匹,器械六千二百余件。保国公朱永赐袭世代公卿。”
“今岁六月,鞑靼入延绥,汪直、王越破敌于延绥长城,斩获颇盛……”
“许大人!汪直一年一战!四战四捷!更何况他身兼西缉事厂总督,权势熏天!自古以来,哪怕是前朝王振,也没有太监能够掌握实权到如此地步!汪直现在不过二十岁,所谓养虎为患,尾大不掉,待他羽翼丰满之日,为害不可估量!我为将军进一言,汪直为害者有其三!”
“其一,为害满朝文武。汪直执掌西缉事厂,成化十三年二月,居然将杨荣太师的子孙下入大狱,天下文士心寒!当时内阁首辅商辂率领群臣上奏,言指汪直用人不当,座下韦英之辈作威作福,残害忠良,遗祸无穷,天下安危不可知!时至今日,我想商阁老也料不到汪直掌握重兵。若是让汪直再打下去,功越王侯,如虎生翼,愈发娇蛮肆虐,满朝文武还有立足之地么?”
“其二,为害当今圣上。土木之祸不过三十余年!当年大太监王振之于英宗,犹如今日汪直之于圣上!圣上今岁听了汪直的捷报,慨然手书吴门沈周的一首从军行,其诗曰:‘马上黄沙抚面行,汉家何日不劳兵。匈奴久自忘甥舅,仆射今谁托父兄。云外旌旗婆勒渡,月中刁斗受降城。左贤早待长绳缚,莫遣论功白发生’。言外之意,颇有一雪父耻之心。万阁老为此忧心,三夜不眠。阁老忧国忧民之心,当真让我等敬佩。他说,我大明只能有守国门的天子,不能再有出征沙场的皇帝。有汪直在边关一天,圣上便不会断了御驾亲征的念想!”
“其三,为害大明江山。前朝的曹石之变正是前车之鉴。此次万安阁老将左都御史、大同总兵王越与您许大人延绥总兵强制对调,并力行裁撤西厂。个中缘由,许大人应当知道的。自从王越投靠汪直,内宦武将相勾结,又是前朝曹吉祥与石亨的一个模子。曹吉祥一个不掌兵权的太监也敢造反,若让汪直掌兵日久,难道要让成化朝再出一个曹吉祥么?况且加上王越辅佐,如若为祸,远远不止一个曹吉祥和一个石亨能够比得了的!是以,如若让汪直再打下去,只有一个结果,就是内宦掌兵,勾结外臣,大明江山岌岌可危。”
“许大人!京中阁老们的意思,很简单,就是不能让汪直再打胜仗了。”
“许大人……”
听完汪直功绩,许宁便已经闭目养神。那青衣秀士却口若悬河,越发气势如虹。
许宁霍然睁开双眼,刷的一声抽出腰间马刀,马刀在空中划出一条银练般的光色,斩向青衣秀士的头颅。
青衣秀士惊叫一声,瞳孔张大,汗毛倒竖。
刀光劈到面门,戛然而止。
青衣秀士已然汗出如浆,哇的一声向后倒在地上,两腿如翻身蛤蟆般,颤抖不止,张嘴想要说什么,但惊恐得话到喉头,便舌头打结,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许宁慢慢收回刀,吹了吹刀刃,道:“秋色已深!还有苍蝇嗡嗡嗡!”
“你看!”许宁将那马刀递到青衣秀士眼前,指示青衣秀士看那刀刃上的扔在收缩的苍蝇腿,以示他所言非虚。
青衣秀士脸色赤红,懊道:“许……许大人!你……你是何意?”
许宁徐徐道:“苏先生!您怕不怕死?!”
青衣秀士不明其意,情不自禁点点头又使劲摇头。
许宁一脸玩味的道:“苏先生不怕死!可是我许宁这条贱命虽然是战场上箭雨刀丛里捡回来的,纵然残臂断腿,穿肠烂肚,满地头颅,血流成河看得多了,其实也是怕死得很!”
青衣秀士顿时气馁,面如死灰,他已经明白许宁的意思了。
许宁笑道:“苏慕秦先生!您该换裤子了!”
青衣秀士面红如炭,慌忙爬起身来,临出门不忘作揖拱手,灰溜溜夹腿而逃。
许宁叹了口气,目光猛然狰狞,他眉头皱起,在双眉之间结起一个铁疙瘩,使得眉梢的伤疤扭曲起来,更显可怖。
“许大人!”一个白衣男子站在门口,双手捧着一只蒙着红布的木盘。
许宁眉头跳了跳,他抬头看着白衣男子,这男子二十五六岁年纪,甚是英气逼人。
白衣男子打了招呼,便自顾自走进来,将那木盘放在桌上。
许宁听到咚的一声沉响,便知端的,嘴角浮出一丝不屑的笑意。
白衣男子胸有成竹的掀开那红布,刹那间金光迸射,光照书室。
许宁轻轻握住马刀的刀柄,那柄端的铜头早已让他长年累月摩挲得铮亮。
“许大人!”白衣男子笑道。“黄金五百两!”
许宁默不作声,闭上双眼,耳朵翕动,寻找苍蝇的振翅之声。
“许大人!您可不要误会!这金子可不是给您的!”白衣男子爽朗的笑道。
许宁霍然睁开双眼。
“这金子是给我的!”白衣男子道。
许宁冷笑一声道:“哦?万阁老倒是阔气的很!”
“许大人!您又误会了!这金子不是一个人给的,万阁老只出了一百金,还是方才那位尿遁的河南苏慕秦先生出门时候半道儿给的!”白衣男子笑道。
许宁被勾起好奇心,缓缓收起马刀,刀刃擦着刀鞘,发出生涩的咯咯声。
白衣男子道:“门外本来还有四位说客,与苏慕秦先生一般,都是有名的天下游士,山东晏仲平!山西张楚囚!北直隶赵相如!还有一个不知出处的毛平原!大伙儿都等着拜访许大人,在下不才,与他们做了一桩小小交易。”
许宁道:“看来我许某人炽手可热!不过我的意思,苏慕秦应当告诉你了!”
白衣男子道:“许大人!当今朝中,可不只有万阁老!所谓万阁老领袖群臣裁撤西厂,只是外人一孔之见而已,他老人家不过就是朝中文臣南人党之魁首罢了!这余下的四百金,一百金是北人党魁首太子太保、谨身殿大学士刘珝所出!一百金是万娘娘的贴身人御马监大太监梁芳所出!一百金是皇上身边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怀恩所出!不过还有一百金,我也不知是谁所出,那不知出处的毛平原豪气冲天,总之来头也是不小的!”
许宁听到刘珝、梁芳、怀恩的名字,身子一僵,道:“有人说,汪直天下皆为敌,当真所言非虚!可是这五百金,不过就是一个木盘子,占了这桌子一个角而已,放得下那天下执黑者的一颗大好头颅么?”
白衣男子笑道:“这五百金不过只是订金,事成之后,几位老大人每人还备下了一千五百金!一共是万金!万金之数,可以用来铺床,高枕而卧了!并且,在那些老大人眼中,这不过只是给我的小小赏钱罢了!”
许宁眼光深沉起来,缓缓道:“可是金子是死的,人是活的!”
白衣男子笑道:“许大人!你功劳卓著,如今不过挂了个三品的锦衣卫都指挥佥事,镇守大同。”
许宁肃容道:“皇恩浩荡!功赏分明!有什么可说的?”
白衣男子轻轻一笑,道:“可是天下人皆知,许大人您孤山堡三战三捷,康家岔百里杀敌,黎家涧力克群寇,波罗堡相持三日,安边追击不休,滉忽都河之役玺书褒奖,延绥镇力战满都鲁,夜袭鸭子湖,奋战喻林涧,大破红盐池,使鞑靼数年不敢南望。一场场硬仗是您打的,许大人才是真正的九边砥柱!您的老上级王越已然功封伯爵,领衔御史台,还曾总制三边、总领兵部。这回,您与王越大人换防,王越大人向前来送行的巡抚郭镗大人说,许宁虽然屡经战阵,安分守己,抚慰下属,但并非统军之才!朝廷重用许宁,一定要坏事,您要谨慎啊!”
许宁的目光又狰狞起来,眉间的铁疙瘩再次浮现。
白衣男子轻声道:“许大人,王越虽然走了,但是他仍然位高权重,并且汪直仍然监守大同,您要谨慎啊!”
许宁握着马刀的手忽然攥紧。
白衣男子道:“皇上这回裁撤西厂,并且压制王越,知情之人看来,是万阁老、刘大学士、怀恩公公、梁芳公公数年来运筹帷幄、联手布局的落子!汪直、王越虽然一体同心,但已失圣心,大祸临头。不过圣明天子,天心难测。说一句要杀头的话,圣上这些年身体抱恙,太子已然年长,或许先抑后扬也未可知。谁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洪武年间,有一位大才,名叫解缙,不过二十岁便是翰林学士,写出‘太平十策’。洪武皇帝称之为‘道为君臣,情同父子’。可是过后不久,便将解缙遣返回乡。洪武皇帝说,‘后十年来,大用未晚也’!五年之后,洪武大帝龙归沧海。留下这位大才,在永乐年间官至内阁首辅、右春坊大学士,参预机要事务。以古观今,汪直不过也是二十岁,也是圣明天子‘道为君臣,情同父子’的大才,或许也是‘后十年来,大用未晚也’的又一个解缙罢了?只是在这个关口,许大人您站出来,成了磨刀石。只是不知道磨的这把断头刀,是把斩魔刀,还是把斩将刀呢?”
“天下为棋局,巨手相博弈!正如两军对垒,敌我分明,一定要拼一个你死我活方才罢休!如今战端已经开启,许大人认为,汪直、王越会将您当做同进同退的袍泽,还是势不两立的敌人?您既然身在局中,还能够独善己身么?许大人!您太天真了,居然还抱有置身事外的妄想!”
许宁猛然起身,烫手一般啪的将马刀摔在桌上,朝白衣男子拱手道:“许某人唐突,之前多有怠慢,还请先生赐教!”
白衣男子扶住许宁,笑道:“不敢不敢!我得万金之数,高枕无忧!那五位巧舌如簧的天下游士各得五百金,等苏慕秦大人换了裤子,我还要领着他们前来好好谢谢许大人才是!他们若连许大人的面都见不了,怎么回去交差领赏钱?”
许宁疑惑的抬起头。
白衣男子解释道:“许大人!先莫怪罪我撒了一个小小的谎言!其实每位老大人许下二千五百金,我得两千金一位,为万金之数!还要留给每位天下游士五百金的抽头!要不然,他们怎么会轻易与我同进同退,让我来做这无本生意!”
许宁笑道:“先生行事!留有余地!许某人心服口服!只是还未请教先生高姓大名!”
白衣男子摆摆手,道:“高姓大名说不上,我家里的大人都叫我‘贪狼’!一个诨名,我从今而后以此名号闯荡天下,还请许大人不要怪罪我有意隐瞒真实名姓!”
“贪狼?!”许宁咂摸着这个古怪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