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空寺的山风渐凉,暮云如金,长天如水。
杨一清的额头沁出微微细汗。
高处不胜寒,巨手相博弈,翻手之间,就是生死相见,性命相煎。
商辂带着他放眼天下,前一刻气吞山河,后一刻风云巨变。
杨一清心想,商辂身为天下执白者,数十载就是在这刀光剑影间一步步踏来。
商辂依旧端着山峦云气纹样的青花盖碗,老神在在。
持驽刺客与灰衣老仆、金睛苍鹰、白衣剑客杨一清仍在对峙。
随着商辂一声“朱先生”的召唤,檐顶的幽幽叹息声传来,忽然空阁内平静的地面无风自起,形成小小的气旋。
“唳—!”金睛苍鹰霍然张起羽翼,杀气四射。
场中微妙均衡的气场瞬间打破,持驽刺客受这一激,不假思索扣下扳机。
三道寒光闪现。
“铛!”“铛!”“铛!”
三柄飞剑凭空浮现,不偏不倚挡下三支飞行的弩箭。
快!快到不可思议!
杨一清的双眼瞪得简直要撑破眼眶,世间竟有如此之剑术?!
一条清俊的身影出现在阁楼内,来人面貌清癯,胡须花白,头戴儒巾,身着碧色直裰长袍,背后负着一个紫木剑匣。这便是商辂口中的“朱先生”。
“商阁老!等了三年零一百三十三天,我又还了你三条人命!这样算来,我只欠你一条命了!”朱先生幽幽开口道。
“无妨!无妨!朱先生何必耿耿于怀!是老夫又欠了你三条人命。仔细算来,这二十余年间,我欠了朱先生十三条人命了!”商辂拂须大笑。
“商阁老无须客套!欠便是欠,还便是还,你方才所说的‘人间清白’,很好!天下的清白,我是留不下了!这天地之间,还容我留下一方之地,与你商阁老有欠有还,清清白白。我不负君之恩,君不负我之剑。说到底,留给你这位天下执白者清白,在我心中也算是留给天下人清白了。”
“朱先生是真君子!”商辂由衷赞叹。
“非也!我不是君子,在天下人眼中,我是小人!商阁老才是君子!”朱先生冷冷道。
“咳!咳!‘云麓青枫’朱张!纵然号称‘天下第三剑’,不过是石亨座下的一条走狗,当然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小人!”瘦小刺客插嘴道。他心中恼恨异常,苦心策划,眼看大功告成,不成想碰到这样一个克星。
“哦?!你便是连狗都不如的东厂掌印太监尚铭座下‘十一天罗’中的‘崇砂天罗’?不对!哪里还有‘十一天罗’,是‘七天罗’才对!因为那‘脂粉天罗’、‘倒耀天罗’、‘鳏寡天罗’、‘急脚天罗’三十年前被我宰鸡一样杀掉了!既然你们技艺不精,何必一个又一个白白送死!杀只鸡,还可以卖十文铜钱,杀个天罗,还要我倒贴脚力钱。如此说来,不如不杀你,回去传个讯,约定在此,一月之内,你们一齐来也罢,一个一个来也罢,让我杀个干净,免得聒噪!”朱张甚是轻蔑。
这番抢白,简直要让瘦小刺客崇砂天罗吐血。但是朱张的实力摆在这里,他也只能恨恨吞声。
商辂眉头抖动,他听朱张叫破崇砂天罗的身份,说出“东厂掌印太监尚铭”的名字,一时略有失态。
“朱先生所说不错!您是小人!商阁老是君子!”这时,杨一清忽然插话道。
“哦?!”朱张愣愣看着杨一清,就像看着一个愣头青。
商辂一时也愣住,不明所以。
“小人动手!君子动口!朱先生一手飞剑天下无双,商阁老口藏锦绣满腹经纶!所以,朱先生是小人,商阁老是君子!”杨一清微微笑道。他方才见这朱张虽然帮助商辂,但心底里似乎对于商辂隐隐有着“井水不犯河水”的不快之意,一时急智想出这番说辞来。
“哈!哈!哈!朱先生!看来你我君子小人之交,也是人生一大乐事!”商辂畅怀笑道。
“你这小子!倒是个有趣的人!”朱张这时方才正视杨一清,打量着他。
“你这人不错!你这鸟也不错!你这鸟,这人都很不错!”
“唳—!”金睛苍鹰似乎听懂朱张所说,很是不满的抗议。它从进入这阁楼,就一直警惕着檐顶的朱张,总有些不对付。
杨一清听了这话,哭笑不得,只能莞尔一笑。
“崇砂天罗,你该上路了!”朱张淡淡说道。
“咳咳!朱张!你得意太早!”崇砂天罗脸上浮现出诡异的笑容。
“废话少说,何必垂死挣扎!”朱张叹了口气,手臂平伸,倏然翻掌,三柄插在地上的长剑嗡的一声悬浮起来,剑尖指向三名黑衣人,剑意澎湃,杀气凛人,这便是天下闻名的飞剑。
“临!兵!斗!者!”崇砂天罗念起。“杀!”
嘭的一声,烟雾乍起,将崇砂天罗和三名黑衣人笼罩起来。
朱张冷笑一声,大袖一挥,飞剑如长箭一般激射而出。
气机震荡之下,烟雾散去,三名黑衣人倒在血泊之中,呈竹叶三分的形状,死在崇砂天罗身前。
看来一切都是徒劳,飞剑之下,血流三尺,何况在这十步之内,何人逃得过?
崇砂天罗仍然诡异的笑着,他的手中多了一把竹驽,弩箭在弦。
咻的一声,箭出弦。
也许是崇砂天罗气力已尽,他手中的弩箭歪射向阁楼的立柱。
立柱上,有一副上联“蕴昴毕之精,霞蔚云蒸,万丈光芒连北极”。
“昴”,“毕”皆是二十八星宿,为西方白虎七宿其二。昴日鸡,毕月乌,《史记·天官书》记载“昴毕之间为天街。”这悬空寺,凌空而造,也似天街。
咚的一声闷响,弩箭准确无误的射在昴字之上。
昴宿为天馋之星,自古昴宿多灾殃。
咔!咔!咔!机关大动!
商辂面色大动,这阁楼之内竟然也暗藏机关。
阁楼屋檐震动,只见头顶簌簌落下一片又一片朱砂,恍若天降红雪。
这变故来得突然,阁楼中众人无处躲避。
哐啷一声碎响,茶碗粉碎,商辂摔倒在地上。
“毒砂?!”灰衣老仆通臂神猿怒喝道,急忙挥舞右臂,想要护住商辂,忽然身形一软。
杨一清心下大惊,毒砂之中传来一股幽香,香气入鼻,他感到头晕目眩。他肩头的苍鹰正要振翅,一头栽倒。
“咳咳!”崇砂天罗阴冷笑道。“不错!这便是‘软骨酥筋毒朱砂’!”
朱张内力深厚,但这时面色青黑,跌足盘坐在地,运功排除毒气。
“咳咳!”崇砂天罗从怀中摸出一颗红丸,咀嚼吞咽而下,呸的一声吐出一口淤血。只听见他四肢百骸一阵碎响。
这红丸居然让重伤的崇砂天罗恢复过来,精神奕奕,一扫颓唐之色。
“朱张!你该上路了!”崇砂天罗得意笑着,他站起身来,手伸向黑衣人身上的利剑,忽然顿了一下,说道。“听说你这三柄利剑分别叫做‘玉琳琅’!‘雪倾城’!‘梦无涯’!剑客死在自己的剑下,也算死得其所。朱张!你想死在哪柄剑下?”
朱张默然不语,额头冷汗涔涔,显然毒力凶狠,让他很不好受。
“这‘软骨酥筋毒朱砂’使人身体麻痹,但头脑之中清醒的很!朱张!你杀了我四位弟兄,我自然不会让你痛快死去。我要让你自己亲眼看着我一刀一刀割下你的肉,一刀一刀刮开你的骨髓,让你尝一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嘻嘻!”崇砂天罗越发得意洋洋。
“不过!这几位我得先料理一番!商少保!活了这么多年,早就该死了!通臂神猿!你仆从主死,纵然死了,也是江湖中一段佳话!嘻嘻!至于这位‘江南贤郎,姑苏鹰扬’,我到可以考虑留你一命,给你一个选择,你若要活命,我给你一柄朱张的宝剑,捉住你的手,让你杀掉商少保和那老猴子。杀人者,朱张也。通缉犯‘天下第三剑云麓青枫’朱张为反贼石亨座下走狗,为给石亨报仇,手刃当朝太子少保商辂及老仆通臂神猿。杨少郎见义勇为,行侠仗义杀掉朱张,为少保复仇雪恨,为朝廷保全体面。从今往后,杨少郎官运亨通直步青云,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嘻嘻!只要你杨少郎愿意拜在我天罗门下,封侯拜相唾手可得!”
崇砂天罗玩味的看着杨一清,幽幽叹一声气,道:“不过,你杨少郎也可以有另一番命运,朱张三剑,你手持其二,一剑杀死商少保,一剑杀死通臂神猿。等底下那些官兵上来,看到这样一出好戏,杨少郎你百口莫辩。纵然说得清楚,但是执白者毕竟死于你之手,天下间谁还敢用你?消磨一世,蹉跎到老,至死一身抱负不得舒展。嘻嘻!可悲可叹!杨少郎你意下如何?”
杨一清听得心惊胆战,这崇砂天罗心机高超,毒计百出,果真是心狠手辣、狡猾奸诈之辈。他所说之话,摸透了杨一清的心理,句句诛心,利诱威逼,居然让杨一清忍不住浮想联翩,沉沦入“一念成佛,一念成魔”的境地。
“狗贼子!你好卑鄙!”灰衣老仆通臂神猿怒骂道。
“嘻嘻!”崇砂天罗笑吟吟道。“商少保既然为天下执白者,我很是敬重。何况商少保如此提携后起之秀,我便让他老人家得偿所愿,总不能心存遗憾,死不瞑目。嘻嘻!天下风云出我辈!商少保!你说好!你们的手段,我们一样也会。你们能翻云覆雨,我们一样纵横天下。你们的天下,一样是我们的天下。”
“好!”杨一清艰难的说道,他小心翼翼的看了商辂一眼。
商辂冷哼一声,神情悲愤。
“好!”崇砂天罗拍手道。
崇砂天罗拔出“玉玲珑”、“雪倾城”二剑,走向杨一清。
崇砂天罗抓起杨一清冰冷的手,握剑,慢慢伸向商辂,道:“嘻嘻!商少保,请您老人家上路!”
“慢!”杨一清忽然道,他神情十分痛苦。
“杨少郎!当断则断,不断则乱!此剑一出,天下在握!何必踟蹰?”崇砂天罗很是耐心的开解道。
“我还说一句话。”杨一清苦涩道。
“好!”崇砂天罗道。“毕竟商少保一番提携,你倒也不算狼心狗肺的无情无义之人,如此甚好!”
“有句古话说,玩了一辈子鹰,被鹰啄了眼!”杨一清面色狰狞道。
“哈哈!”崇砂天罗要笑出眼泪来了,脱口道:“商少保!这话用在此情此景,用在您老人家身上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商辂心痛如绞,眉头颤抖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