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他心上的G弦咏叹调,在岁月里经年不息。
1
宁星河是个很古怪的男人。
他有很多怪癖,比如喜欢在初春潮湿的楼道口做俯卧撑;喜欢在心情烦闷的时候背西班牙语词典;喜欢在入睡前闻一闻花露水的味道,而且必须是老款的六神瓶装。
余歌笑他:“要是六神公司倒闭了怎么办?”
宁星河微皱眉,懒懒的神情倒衬得眼睛如星辰般幽亮:“那可不叫六神公司,而是上海J公司旗下的一个品牌。”
对了,宁星河还有一个毛病——抓不住别人话里的重点。
余歌举手投降:“OK,我的意思是,如果上海J公司倒闭了,你不是得天天失眠?”
宁星河勾起嘴角:“所以,我准备收购这家公司。”
余歌愣了一瞬,旋即浅笑。今日的宁星河的确有资本说出这样的话。
宁星河虽然出身优渥,可高中时由于父亲公司倒闭欠下巨债而过了一段潦倒的生活。毕业后自己创业,受过骗,最苦的时候整整一个礼拜仅靠四个面包度日。
而余歌之所以这么清楚,是因为她和宁星河很早就认识。这些年身边人来人往,他们却一直都是朋友,一晃,便整整十年。
其实,余歌和宁星河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高中时她读文,他学理;她爸妈混官场,他父母经商;她在校庆节上演奏小提琴时,他正在参加全国数学建模赛……如今他是一家公司的大老板,坐拥几个亿的资产,而她却连一份稳定的工作都没找着,勉强算是他楼底下一家艺术工作室里跑商演的小提琴手之一。
可他们之间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缘分,莫名其妙考上同一所大学,莫名其妙在同一栋楼里工作。连她最好的闺密都因为移居澳洲而渐渐疏远,可余歌却与宁星河却一直保持着不浅不深的关系。
但是,他们从来不暧昧。
仅仅有过那么一回,也是在他喝得烂醉时。那时候宁星河的事业刚起步,成天应酬。有一次喝得不省人事时给她打电话,让她大半夜从暖和的被子里爬起来去接他。
他将大半个身子压在余歌的肩膀上时,她忍不住抱怨:“宁星河,你有这么多女朋友,干嘛给我打电话?”
宁星河就冲着她傻笑:“她们哪里比得上你呀。”
当他用一双桃花眼冲余歌放电时,她气得瞬间涌上一股力量,将身高一米八的他往路边的大树上一推:“宁星河,你自己爬回去吧,不送了。”
宁星河嬉皮笑脸地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准确地说是将重量压在她的身上:“别呀,余歌。你说咱们俩认识这么多年,知根知底的,要不凑合着过得了。”
余歌瞥他一眼:“就你这屌丝样,谁要跟你凑合啊。何况,你舍得那些美腿姑娘吗。”
前一句话多少有些开玩笑的成分,可后半句,她绝对发自真心。那些年宁星河虽然穷困不得志,可身边的姑娘从来没缺过。说到底全凭他天生一副好看的皮相。倒是这几年他生活条件好了,却不找女朋友了。他说,谁知道她们图的是什么。
宁星河躺在余歌的肩上,闭上眼睛似有睡意,喃喃道:“也是。”
余歌笑了笑,心想,就知道你舍不得。
从此以后,宁星河再也没有跟她说过凑合这类话。有一段时间余歌被老妈逼着一天相亲五场时,她还真后悔当初拒绝了宁星河。
宁星河从办公椅上站起来,双手插进西装裤的口袋里,望着余歌:“余大小姐,你在电梯罢工的日子里愿意从三楼爬到十六楼来找我,不会只是跟我讨论花露水吧?”
余歌一拍脑袋,心想,差点把正事给忘了,赶紧从包里拿出一张请柬递给他:“喏,上个礼拜赵静托我给你的,我一忙就忘了。”
见宁星河瞥了一眼请柬上面的照片,不自觉地皱了皱眉。余歌忍不住揶揄道:“前前前前任的婚礼,你不会不敢去吧。”
宁星河眯了眯眼,看得她有些发怵:“第几任你都记得这么清楚,挺关注我的嘛。余歌,你不会是喜欢我吧?”
这是宁星河第二次开这种玩笑,余歌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追我的人从三楼排到十六楼,我犯得着喜欢你这种花心大少吗?”
宁星河恢复了平时嬉皮笑脸的模样,拿起外套勾住她的脖子:“知道你大小姐不稀罕我,所以咱们才能做朋友这么多年啊。走,昂首挺胸赴约去。”
余歌耸了耸肩,格开他的手臂,心里还是有些别扭。不知道是因为察觉到宁星河因赵静的请柬而反常,还是因为被他戳破了自己的心思。
他说得对,她喜欢他。
喜欢了整整十年。
2
宁星河非得配一条领带才肯去赴宴,在商场转了三圈将余歌折磨得前胸贴后背的。到最后,他们踩着点到达宴会厅,从侧门进入时正好响起《结婚进行曲》。
余歌走在盛装出席的宁星河身边,心里莫名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台上司仪正在调侃新人,整场仪式惹得众人欢笑连连。宁星河却一直在低头玩手机,余歌凑过去小声道:“难怪别人说男人都有初恋情结。瞧你,连看都不敢看一眼。”
宁星河抬头瞟她一眼,然后又低头按手机:“要不是你突然反常的好记性,记起来将请柬给我,我还可以省一顿份子钱。”
她瞪他:“小气。”
他侧头看着她,笑道:“放心,等你结婚,我一定包个大红包。”
她正一肚子憋闷不好发作时,赵静携着新郎前来敬酒。她立刻堆起笑容,拿起酒杯顺便扯了扯还在旁边玩手机的宁星河。
赵静挽着新郎娇笑道:“宁星河,好久不见啊。”
宁星河将手机收进口袋,不咸不淡地道:“是呀,这年头好多不怎么联系的朋友突然联系起来八成就是请客吃酒。”他把酒杯举起来,“恭喜你了。”
赵静几乎是咬紧牙齿看着宁星河:“谢谢。”
余歌了解宁星河的毒舌,从来没有人在口头上占过他的便宜。她正在一旁替被宁星河打量出小火苗的新郎捏一把汗时,赵静突然将目光转向她,笑语中带着酸味:“这么多年了,你们俩倒是依旧不离不弃呢。”
宁星河一扬嘴角,终于忍不住对赵静说:“都这么多年了,你的品味却是呈九十一度斜角直线下滑啊。”
他们走后余歌才敢放声大笑,前仰后合地冲宁星河竖大拇指。宁星河扯了扯脖子上的领带,脸上不耐烦的样子显得有些稚气。
她神思一恍惚,想起了大学时代的一个午后。那时候刚从公司实习回来的宁星河被她拉去乐器社招新。他远远地站在树底下,将领带扯下来,解开衬衣最上面的纽扣,露出好看的脖子,身后的阳光立刻温暖起来。
宁星河的手机提示音将余歌的思绪给拉回来,她看他飞快地点开手机,疑惑地问道:“玩什么呢?”
宁星河将手机递给她看,是五分钟前在QQ空间里晒出来的一张照片。照片中的宁星河眉目低垂,坐在此刻的位子上漫不经心地玩着手机。
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前方:“余歌,如果有一个人开个小号默默关注你,代表什么?”
“暗恋你?”
宁星河将手机递给她看,她划过页面,全都是关于宁星河的信息。余歌的手指停留在最早的一条状态上,时间显示是2006年9月7日,写道:今天校团委组织参观博物馆,他在大巴上塞着耳机歪着头休息,侧脸真好看。
她忍不住笑:“宁星河,你一个理科男,装什么文艺塞耳机啊。”
宁星河低下头,皱眉看着她:“还不是当时你坐在我旁边跟前排的女孩子叽里呱啦个没完。”
两人此刻相隔不到咫尺,稍微一靠近就能碰到鼻尖,余歌的心思慢慢紊乱,脸上添了一抹粉色。她刻意往后退开一点,继续接他的话题:“会……不会是方梦呀,高中那会儿她经常给你写情书,今天她好像也参加了婚礼。”
宁星河脸上写满了对她智商的鄙视:“都写情书了,还要默默开个小号?”
她刚想争辩几句,宁星河又向她靠过来,认真地看着她:“余歌,你有没有暗恋过一个人?”
余歌的心怦然一跳,深藏的秘密呼之欲出却又戛然而止。她与他对视,最后却怂道:“汤姆·克鲁斯算不算?”
宁星河继续看着她,眼神突然变得复杂。余歌终于败下阵来,落荒而逃:“我去个洗手间。”
落跑前她还听到某人轻叹:“你五分钟前已经去过一次了。”
余歌将冷水拍在自己脸上,滚烫的心情终于稍微得到平复,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将她唤醒。她打开微信,是宁星河发过来的一条截图。
那个小号上写道:社团组织唱K,他也去了。一首陈奕迅的《兄妹》,让我想流泪。
“好像是你们乐器社组织的吧,你强拉我去的那次?”
她还没来得及回复,宁星河又发来一条截图:天地间风雨琳琅,而你在我身边便是晴天。还附了一张伞的照片。
他问:“是不是有一回你请你们乐器社的人吃饭,然后顺便请了我。回来的时候遇到阵雨,我们一起躲在逸夫楼底下。最后我把伞借给了贺雨欣?”
余歌回想了很久,然后打出一个字:嗯。
其实那个小号是余歌故意泄露给宁星河的,那一次她在办公室等他一起吃饭,借他的手机浏览了这个没有谁关注的空间,并且特意留下浏览记录,就是等着有一天宁星河能发现这个秘密。
记得他们一起看过一部电影,叫《初恋那件小事》。当时她问宁星河:“如果也有一个像小水那样的女孩暗恋你,你会怎么做?”
宁星河想了一会儿,然后认认真真地道:“从了她。”
可是他猜遍了所有人,却把符合所有条件的她给忽略了。也许,正是因为不爱,才从未想过,其实自己会是喜欢他的那个人。
余歌怅然若失地走在走廊上,一抬头便因为眼前的画面滞住脚步。灯光昏暗处,她看不清他们的脸,却清楚地看到那个缱绻拥抱的背影是宁星河。
有人说,想知道自己多爱一个人其实很简单。当你看到他跟别人在一起时心有多痛,爱就有多深。
余歌缓缓地转身,同样给他们留下了自己的背影。
3
余歌在宿醉中醒来,头痛欲裂地从床上爬起来便看到宁星河悠闲地拿着杯子喝水:“你醒了?”
余歌的脑子短路了三四秒后终于放声大叫:“宁星河,你怎么会在这里?”她指着他身上穿的那件T恤衫,手指颤抖,“你为什么会穿着这件衣服?”
她看得很清楚,那明明是去年自己到巴厘岛度假时兴起买的一套情侣衫。
宁星河懒懒地皱眉,在清晨的光晕中让人恍惚产生错觉,他指着她身上的衣服:“怎么同一个款式,可穿在不同的人身上差别就这么大呢。”
余歌“噌”地站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着女款T恤,她大吼:“宁星河,你……帮我换的?”
宁星河转头:“不然还有谁?”
余歌气得憋红了脸,随着宁星河的目光看过去才发现,自己堪堪被衣服遮住的大腿此刻春光乍泄。她立刻拿被子捂住自己,谁知宁星河淡定地道:“多此一举。”
打打闹闹中,余歌的心情竟莫名地好起来。
周末余歌在家休息,一上网便看到宁星河传来的信息:“那个小号,你觉得是谁?”
余歌有点紧张,模棱两可地回答:“不知道。”
“也许是贺雨欣?”宁星河问她,“你说我要不要去拿回那把伞?”
余歌的心情突然跌至谷底,回了一句:“不知道。”便关了电脑。
她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了很久的呆。眼睛渐渐酸涩,眼泪很快毫无预兆地从眼角滑落。直到妈妈打来电话才拉回她的思绪。
余歌拿起外套急匆匆地往外跑,用肩膀和耳朵夹着手机听老妈在电话里火急火燎地催促。
在楼底下看到宁星河时,她还维持着穿外套的姿势。蹲在花坛边的宁星河站了起来,扔掉手里的树枝。她瞥了一眼花坛旁的泥地上,写满了数学公式。
“余歌,我等了你三个小时。”他拍拍手,笑道,“把伞还给我吧。”
余歌愣住,半天才反应过来,支支吾吾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宁星河笑了,是眸子里聚了光的那种笑:“别装了。那小号不是你故意留在我手机上的?还有那把伞,贺雨欣当时就已经托你还给我了,对不对?”
那一刻,余歌的脑海里出现了很多画面,年少时宁星河的声音从久远的记忆里传来:“喂,前面那位,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制造噪音啊?”
她记得那天自己扎着一个幼稚的马尾,额头上冒了几颗青春痘,以为活动室里没有人便来练琴,可拉到一半突然被身后的男声吓了一跳。
她转头,便发现了被展板挡住的、座位上刚睡醒的宁星河。
当时她年少气盛,不服他:“我小提琴十级,你别不懂瞎说。”
宁星河勾勾嘴角的似笑非笑和如今一模一样,他快速在草稿纸上演算了一大堆公式,跟她分析了振动频率之类我听不懂的东西,最后结果证明她用琴弦拉出来的的确是噪音。
余歌不记得当初是怎么反驳他的,只记得他骨节分明、修长的手指握住钢笔,笔端划在纸上发出的“哗哗”的声音,确实比她拉的小提琴要动听。
宁星河还在等她的回答。她望着他的眼睛,想起这些年来自己默默承受的委屈,想起那些一次又一次的失落感,突然下了一种决心:“宁星河,我很忙,没空陪你玩猜谜游戏。”
她转身欲走,手腕却突然被宁星河抓住,他低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余歌……真的不是你?”
她转头看他,冷冷地道:“宁星河,你是不是太自恋了。你以为全天下的女生都喜欢你吗?你第一次开这种玩笑我当你口无遮拦,但玩笑开多了可就不好笑了。”
宁星河终于放开她的手。余歌转身飞快地跑到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
她拿出手机回拨老妈的号码,手指竟然忍不住颤抖起来。她再一次向妈妈确认:“妈,你刚刚说爸爸被检察院带走了,是因为什么案子?”
老妈在那头哽咽着重复:“八年前宁睦钦的案子。”
她的眼泪“哗地”落了下来,掐着自己的手心继续道:“星河集团的宁睦钦?”
老妈“嗯”了一声。
这件事她再清楚不过了。当初宁睦钦的项目被迫中断导致公司破产,最后他忍受不了巨债压力而跳楼自杀。
她的声音喑哑,心脏不规律地跳动着,终于问出来:“在这件事上,我爸是不是犯了错误?”
老妈沉默着,只剩下抽泣声隐隐传来。
她挂断电话,终于哭出声来。司机师傅好心地递过纸巾,用乡音安慰道:“小姑娘,和男朋友吵架了吧。别哭啦,你刚刚上车的时候他还站在后面望你来着。大哥是过来人,看得出他挺关心你。”
余歌止不住地哭泣,哽咽道:“大哥,你能不能把收音机的声音开大点。”
陈奕迅动情的歌声立刻在小小的空间里传开,如当年他唱的那般深情——
就让我们虚伪,有感情,别浪费。
4
余歌最后一次见到宁星河便是在那天的出租车里,他的身影在后视镜里变得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她的每一个午夜梦回中,成为她戒不掉的致命回忆。
她与他不告而别,乘深夜的飞机去了墨尔本,在墨尔本一待就是四年。
而今的余歌,除了每年的秋季跟着导师四处演出外,便是在周末清早坐着火车,去郊外的James家给他的小儿子上两节小提琴课。
James是个澳籍华人,娶了个澳洲太太才定居墨尔本的。他的小儿子长着一张漂亮的混血儿脸,名字也有趣,叫Elephant。有一回余歌考他,问将大象装进冰箱分几步。他竟攒着泪眼委屈地说:“为什么要将我装进冰箱?”
当时她被他逗笑得泪眼蒙眬,连James看到都感叹:“余小姐,头一次看你这么开心。”
她记得那天是自己来到墨尔本的第737天,也是她父亲在牢里自杀后的第二个忌日。
澳洲地广人稀,郊外的多数房子都是独户独栋,James的岳父留下的这块地更是占尽了周边的好景致,毗湖而居。
她走进院里习惯性地朝湖边望望,发现James正在和他的客人们一起钓鱼。余歌走过去准备跟他打个招呼,脚步却在半途中凝住。
他正将手中的鱼竿递给身边的女孩,她望着他笑靥如花,他也微弯嘴角,眸亮如星。而此时,春日里的微风拂过湖面,空气中隐隐传来花香。
是宁星河与贺雨欣。她没想到在异国他乡第一次见到的故人,竟会是他们。
Elephant转头发现了余歌,立刻从他爸爸怀里跑下飞奔过来。他欢快的叫喊声立刻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贺雨欣脸上闪过微讶,宁星河则一脸淡然,而她,与他们遥遥相望时,竟没有忘记平和地点头微笑。
James走过来给他们互相介绍:“这位是Elephant的老师,余小姐。”然后指着宁星河和贺雨欣,“这位是我的朋友星河,这位是宁太太。”
余歌还来不及掩饰眼里的震惊,立刻察觉到宁星河别有深意的目光。
“好久不见呀,余歌。”贺雨欣伸出手,还故意将手指撑直,让无名指上的大钻戒显得更引人注目。
她突然想起了宁星河曾在赵静婚礼上说的话——这年头不怎么联系的朋友突然联系了八成就是请客吃酒。
结束课程后,James坚持留她一起BBQ。贺雨欣见余歌有些为难,笑道:“怎么,不过是老朋友一起聚一聚,没有理由觉得尴尬吧。”
余歌转念一想,也是,她跟宁星河就算搁从前,也不过是关系不错的朋友罢了。她答应下来,然后无意瞥到一旁烤玉米的宁星河仍旧一脸淡然。
余歌朝他走过去,只差没将嘴角咧到脑后:“宁星河,恭喜你啦。”
宁星河抬头看她一眼,微微皱眉:“恭喜我什么?”
她被他这么一问倒怔得有些无言以对,只听他低头轻声道:“恭喜我的朋友一声招呼都没有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切断了一切联系让我怎么找也找不到?”
宁星河绕过愣怔的余歌,直接走向Elephant,陪他一起踢球。
贺雨欣递给余歌一杯白葡萄酒,她愣了一会后才反应过来,接过后听贺雨欣笑道:“余歌,其实我有一个秘密一直想和你分享。”
余歌不咸不淡地应了声:“是吗。”
贺雨欣看她一眼,似笑非笑道:“赵静从来就没有跟宁星河在一起过。”
余歌哑然地望着她。
“高中那会儿,宁星河托我将一盒巧克力和一封信交给你,后来我把信扔了,将那盒巧克力给了赵静。所以,大家都盛传宁星河在追求赵静。”贺雨欣顿了顿,“这事我一直很后悔。”
烧烤的炭火不知为何冒出了一丝烟雾,飘散在余歌和贺雨欣中间让她恍惚有种错觉。她隐隐等待着她说出什么,或者真是一个隐藏多年的秘密,可她却敛眉低首迟迟不肯开口。
余歌轻声问:“后悔什么?”
她笑笑说:“我后悔把那盒巧克力给了赵静,而不是留给自己。也许那样,我就成了他的‘初恋’。”
余歌从她的眼睛里看到因回忆而泛起的幽幽光亮,那一瞬间,她似乎明白了。当年和自己一起偷偷打听宁星河志愿表的她,为何也会与他们考上同一所大学;当年对乐器一窍不通的她,为何也会参加乐器社团。
原来,这么多年她们喜欢的是同一个人,只是她的暗恋修成了正果,而自己那些藏在心里不敢说出口的话,终于被时光掩埋成了秘密。
5
导师生病请假,本来准备去上课的余歌又可以偷得半日闲。她在公寓里烤了几片面包,煎了蛋,还耐心地拌了一份蔬菜沙拉。
慢悠悠地吃完一顿早餐。一抬眼发现窗外有暖暖的阳光洒进来,兴致突发,拿出小提琴拉了一首巴赫的《G弦上的咏叹调》。
巴赫创作这首曲子纯属偶然。相传在一次宫廷演奏上,他的小提琴被人动了手脚,只剩下一根G弦,当大家准备看巴赫出糗时,他用一根G弦即兴演奏了一首咏叹调。
而她之所以喜欢这首曲子,是因为宁星河曾经用一大堆莫名其妙的理论向她证明,G弦的声音听上去让人感觉忧伤,是因为它的震动频率与我们的心的振动频率不一致。
她不懂他那些眼花缭乱的公式,却从此喜欢上了G弦的声音,它咿咿嘤嘤如泣如诉,像是在说:“我喜欢你。”
一曲拉完,余歌拿起桌边的手机,登录那个很久没有登录的小号,ID就叫“G弦咏叹调”。
上面提示有几百条的评论留言——
2006年9月7日:今天校团委组织参观博物馆,他在大巴上塞着耳机歪着头休息,侧脸真好看。
下面评论:耳机里没有声音,所以能清楚地听到你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像只小麻雀一样。
2007年11月11日:我在校庆上表演,可惜你看不到。
下面评论:我是比赛场上第一个出来的,出门见到树上有一只麻雀叫,于是想到了你。
2008年1月5日:我知道你家里出了事,很担心,希望一切都能好起来。
下面评论:我很难过,但我告诉自己不能哭。夜里都是噩梦,醒来时偶然会想起你。
2010年4月2日:第一次看到你喝到大醉,第一次讨厌自己的无能为力。
下面评论:我查了当年爸爸的那宗案子,当知道余柄怀是你父亲时,我感觉世界在跟我开玩笑。
2010年8月12日:你给我介绍了你的女友,她很漂亮,我笑着祝福你,心里却如刀割一般疼。
下面评论:我想尽一切办法忘记你,却始终徒劳无力。
……
所有的评论都是写于四年前,而当余歌看完这一切时,早已泪眼模糊,她咬着自己的嘴,将哭声憋回胸腔里。
四年前,余歌费尽心机无非想要得到他的一句回应,而如今,当这些遗失在时光里的秘密被风吹落掩埋其上的沙粒时,她才终于知道,原来他也曾像她喜欢他一样喜欢过自己。可是本来该开心的时刻,她为什么如此,如此难过呢。
余歌在房间里睡到昏天黑地,一遍接一遍的电话铃声终于将她吵醒。接起来,是妈妈的声音。余歌已经四年没回家了,每到快过年时,妈妈总是会在无意中提到希望她回去。
余歌没法回答,妈妈也只是无奈地叹息两声,便转移了话题:“妈妈以前跟你提过吧,有一个帮过我几次的男孩,听说他也去澳洲了,你替妈妈请他吃顿饭怎么样?”
余歌知道妈妈的心思,这些年她更加急迫地为她物色对象。作为女儿,她确实感到很愧疚,便答应了下来。
当余歌在约定的餐厅见到宁星河时,震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坐在她前面认真地点着餐,脸色平淡。
余歌讷讷地问他:“怎么是你?”
宁星河抬头看她一眼,微皱眉轻声道:“我也问过我自己,怎么是你。”
她不懂他说什么,再次问道:“我妈妈说你帮过她,你既然知道我们的身份,为什么还愿意帮她?”
宁星河这回倒是笑了一下,淡淡的:“既然知道我帮了你母亲,你打算怎么报答我?”
余歌愣愣地看着他。只见他勾着嘴角:“余歌,做不成朋友,做情人怎么样?”
她一直觉得宁星河变了,但哪里变了却说不上来。直到现在她才知道,他以前对谁都言辞犀利,可却从来都不会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话。可现在,他也将她当别人了。
和一个已婚的男人做情人?余歌扔下一句:“宁星河,你是疯了吗?”
餐厅里有一对年轻恋人在吵架,女孩哭着拽住男孩的手,求他留下,男孩转身紧紧地抱住女孩。那是十七八岁的模样,有大把的勇气说爱。
宁星河望着窗外余歌离去的背影,心想:原来相思之苦,中外莫有不同。
有些人虽然留不住,却又不曾真正离开过。
6
其实还有很多事情是余歌不知道的。
比如初春潮湿的楼道里,宁星河经常坐在上一层,边做习题边听她拉琴;比如她热衷过一段时间的西班牙语,曾将me?gusta偷偷写在宁星河的草稿纸上,当时正好被他看到;比如一到夏天,她一定会被虫子咬一腿的包,然后用同桌的花露水止痒,而当时与她一起回家的宁星河因为对那种气味过敏而吃了一个夏季的抗敏药。
比如,在赵静的婚礼上,宁星河想推开突然抱住自己的贺雨欣,却因为她的一句话而住了手。那时贺雨欣说:“余歌就在身后,如果她真的喜欢你,她会来替你推开我。”
比如,余歌正在机场候机时,并不知道宁星河就在离她不到百米的地方。
贺雨欣正笑着与他告别:“我看余歌似乎对我们有点误会,要不要我去跟她解释解释?”
宁星河笑道:“宁太太,你就别操心了,好好与我哥准备婚礼吧。”
他的堂哥宁泽远正走过来,揽住贺雨欣对宁星河道:“星河,你真的不留下来参加完婚礼再走?”
“国内有急事,实在不好意思。不过我的厚礼一定送到。”
贺雨欣笑道:“所谓急事里,包不包括余歌?”
宁泽远将宁星河无奈的笑看在眼里,拍了拍他的肩,叹息道;“星河,有些事是我考虑不周全,对不起。”
宁星河从上大学起就着手调查父亲的案子,直到掌握一切证据才发现原来自己的仇人是余歌的爸爸,他在矛盾挣扎后,最终选择宽宥,打算将所有掩埋。可就在四年前,堂哥宁泽远在他的住处找到了这些资料,然后偷偷地将它们递给了检察院。
“没什么,命运的安排而已。”命运兜兜转转,在翻云覆雨间开了一个玩笑,然后笑看烟云离散。人力不可抗拒,所以他选择屈服于所能触及的温暖。
他们认识了十四年,分别了四年,有很多机会说爱,却总因为时机不对而错过。其实,时机多数只是个借口,缺乏勇气的原因,要么是爱得不够,要么是爱到害怕失去。
那天,宁星河在飞机上做了一个梦。梦见十六岁那年夏天,他们坐在楼梯板上,晚霞铺满天空。他极力向她证明:“你看看这条推论,是不是证明了A弦的振动频率与我们的心跳是一致的。”
“那G弦呢?”
少年想了想:“G弦比A弦声音低,自然就是藏在心里的话了。”
“什么话?”
少年又想了想,认认真真道:“应该是,‘我喜欢你’吧。”
宁星河醒过来时,侧头看到绵密的云层上正挂着一道彩虹。那一刻,他似乎看到了梦中女孩的脸,他笑了笑,拿出口袋里一张小小的照片,学生时代的余歌还扎着一个稚气的马尾辫。眼中满满的都是对未来期待的光芒。
坐在宁星河旁边的是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她声音糯糯地问他:“哥哥,你在看谁呀?”
宁星河轻声笑道:“我喜欢的人。”
小女孩似懂非懂,凑过来也学着他的样子看了看:“真漂亮,她叫什么名字啊?”
“余歌。余生如歌的歌。”
十四岁的余歌第一次见到宁星河,便笑靥如花地告诉他:“我叫余歌。余生如歌的歌。”
此后很多年,她成为他心上的G弦咏叹调,在岁月里经年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