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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很久很久

他们从没想过,未来有一天,一别,就是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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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采访到第二个男嘉宾时,陆臻在观众席上有些坐不住了。她猫腰偷偷溜到小更衣室,里面只有等得百无聊赖的岄寻。他穿着中国风的白色上衣,宽松的短裤,黑色的前襟微微敞着,那是导演特意给他选的一套衣服。

“好难看!”他揉着自己的脸,皱着鼻子对陆臻说,“好像旧时代的黄包车车夫。”

“很好看啊!前面两个嘉宾才奇怪呢,一个穿得像斗牛士,一个穿得像太空人……”陆臻故意用夸张的语调说着,咧开嘴巴笑起来。

岄寻看着她,眉目也不自觉地舒展开,“喏,看我的发型怎么样?”

“非常完美!”

“脸呢?刚刚化妆师居然给我化了眼影,我偷偷擦掉了。”岄寻说着倾过身子,把他的脸伸到陆臻面前。那上面还留着淡淡粉扑的味道,陆臻抬手抹掉他没擦净的一点眉粉。

“这样就很好了。”

主持人在台上喊到了岄寻的名字。

“哎,我为什么要参加这种节目啊?”

“已经喊到第三遍了!快去啊。”陆臻向前推着他,一直把他推到等候室的帘幕外面。他一个踉跄,就在通往舞台的红毯上站住了。

“今天我们的第三位嘉宾呢,就是白岄寻,大家可能对这张脸不太熟悉,不过看看这个……”

主持人亲热地拉过岄寻的手,将他拽到舞台中央的小沙发上,荧幕上随即播放的正是他八岁那年主演的电影。因为那部片子,他还斩获了当年的许多演员奖项,甚至有人断言,他将是未来当之无愧的影帝。然而在他二十岁这年,却早已被观众遗忘,成为一个连男二号也演不上的三流演员,人气低迷得几乎可怜。

“演这部片子的时候只有八岁对吧?”

“嗯。”

“可是后来的发展似乎不太理想。”

“是。”

“十四岁时候主演了傅容声导演的电影之后票房惨败,就渐渐淡出了?因为这件事,傅容声导演也消沉了一段时间呢。”

岄寻的脸色已渐渐难看。

“我们再来看一段视频……”

屏幕上赫然出现的是陆臻和岄寻租住的地方,幽长晦暗的胡同,木板楼上还挂着前一天残留的雨滴,穿着短裤和拖鞋的岄寻拎着刚买好的早点,他的背影是那么单薄,令人心疼。陆臻意识到不对劲,他们跟他讲的采访主题绝不是这样的,他们分明是故意让他难堪,他们把他的伤疤揭开,赤裸裸地展示在众人面前,拿他的惨淡做最后的文章,简直卑鄙!

她的手渐渐颤抖起来,用力掐着胳膊让自己冷静下来。不远处坐着的女生怀里大束的捧花散发着阵阵香气,陆臻仿佛被提醒了,等她回过神时,自己已经举着那束从别人膝盖上抓来的捧花冲到了舞台上。

她想自己应该扮演岄寻的疯狂粉丝,最好夸张到极致,让别人将注意力都转移到她的身上。这个计划不是没有可行性,但被她搞砸了。她在距离舞台中央不足一米的位置被翘起来的红毯边缘绊倒,然后直直地撞到岄寻。手忙脚乱间,伸手拽住了他的短裤。

就这样,那天所有在场观众,包括电视机前正在看那期节目的观众,每一个人都看到了岄寻画着粉色草莓的四角内裤。

?

2

“岄寻——”陆臻跑上楼梯时,年久失修的房子,木楼梯被踩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火打不着了……”岄寻打着赤脚站在狭窄的厨房里,看着站在门口气也喘不匀的陆臻说。

“彭……彭木……”

“什么?”

“彭木导演的戏!”陆臻一口气提上来,“彭木请你演他的戏!”

那段岄寻险些走光的片段被人放到了搞笑网站上,不到三天就超过了一亿点击率。那么尴尬的瞬间,配上岄寻气恼又无辜的一张脸,不知令多少小阿姨心生爱怜。

二十岁虽然不算年轻,也还是可以勉强扮一下小鲜肉的。这是那期节目制作人对陆臻说的,也是他帮彭木导演联系到的他们。电话打到他们楼下的便利店时,陆臻刚从夜市上买了毛豆回来。

“你们交了大运,多少人削尖了脑袋要演彭木导演的戏……”

“是是,我们知道。”陆臻在电话这头拼命点头致谢,虽然制作人根本看不到。

第二天,他们早早就赶到了彭木导演的片场,助理把他们领到导演休息室,彭木正坐在那儿喝着咖啡。

“啊,已经等你很久了。”他站起身,快步走到岄寻面前,将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你会觉得我这个角色就是专门为你量身定制的。”

助理忙不迭地拿来他们为岄寻准备的戏服,黑色的紧身衣,银色袍子,而头饰……是一条印满粉色草莓的内裤。

“内裤侠!棒不棒?”彭木看着他们的神情就像在开一个天大的玩笑,但显然,他并没有时间跟他们开这样的玩笑。

那是彭木在看了搞笑网站上火爆的视频后得到的灵感,他的新戏里需要一个这样的反派角色,他为此专门修改了剧本,用岄寻替换掉了原来的角色。

“这绝对是整部戏一个绝佳的笑点……”

“我不演。”

“嗯?”

“我不演这个角色。”岄寻说完,毫不犹豫地走了出去。

陆臻看着怔在原地的彭木,弯腰致歉后急忙追了出去。

不用陪岄寻去参加节目的时候,陆臻就去片场外面卖盒饭。她做的盒饭真材实料,价格实惠,只要出车都会卖得很好。她认识许多群众演员,还有许多刚刚参加演出、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够成名的新人。

“彭木的戏,找我去演一块石头我也情愿啊。”

“岄寻真是想不开!”

“不过话说回来,岄寻的内裤是你买的吗?”

大家吃着盒饭,笑嘻嘻地逗陆臻。

陆臻明白岄寻放不下自己的偶像包袱,只有丑角才会出演那样的角色,那些难看的综艺节目一次次耍弄岄寻,他并不想靠那种方式博得关注。

那天卖完所有的盒饭,去还小货车的时候陆臻出了车祸,车头撞上了小便利店的侧墙。货车是租来的,要赔一笔数目不小的钱,加上便利店索要的赔偿,她根本不可能拿出那些钱。岄寻接到电话去接她时,她额头上蹭破的一块还在渗着血,膝盖也青了一片,她一直忍着没哭的样子让岄寻看得分外窝火。

“还有哪儿受伤了吗?吓到了吗?”

陆臻只是摇头。

“真是个笨蛋!”

“对不起!”陆臻把头窝在他暖烘烘的胸膛上,“对不起岄寻!”

那天晚上在楼下徘徊了好久的岄寻终于给彭木的助理打了一个电话,他为自己下午的表现道歉,说他认真考虑后决定接受那个角色,还说他会把这次表演当成一次挑战。

“嗯,我还想问一下你们片酬怎么算?”放下电话前他终于问出了自己想问的问题。

?

3

岄寻从化妆间走出来的时候,陆臻差点儿没认出他来,她使劲忍着笑,把两个腮帮撑得鼓鼓的。岄寻假装没看到她,甩着他那件滑稽的大斗篷径自从她身边走过去。

“喂,岄寻——”

“我不认识你。”

“别这么严肃,很好看的。”

“你敢摸着自己良心说吗?”岄寻一只手捂在胸口作痛心疾首状,“我可是一个偶像派!”

你要是看过岄寻八岁那年主演的电影就一定会同意他的说法,有人形容他眉似远山青黛,眼睛里藏着小小星球,那么小的一个人,已标致得令人心醉。

可是后来呢?

嘘,让我把这个故事慢慢讲给你听。

那天拍的是内裤超人刚登场的戏,岄寻的镜头不多,原本计划三五天就可以拍完,但在现场看来,时间似乎要延长,彭木导演对他有些头疼。

“不是那样,你应该跑得再激动一些,带出你的感情来……”

“那姿势像个小丑,也许我可以……”

“你以为自己演的是什么?不就是个小丑吗?”彭木打断他的话,已经感到有些不耐烦。

陆臻感觉自己的心像被谁揪起来狠狠捏了一下,疼得有些喘不过气来,那句话说得太重,却也并没有什么错。

岄寻怔了一下,眉目微微垂着,然后出乎陆臻意料的,他并没有发作,而是慢慢走回刚出场的地方。

“好,我知道了。”他说。

为了突出搞笑的效果,他一出场就要摔一个大大的跟头,鞋子踩在香蕉皮上,一路滑出半条街,再重重地撞在垃圾桶上。他还要在吊着威亚在半空时撞到四层楼高的玻璃上,帅气的鼻子压得扁扁的。他追逐主角时会从楼梯扶手上滚下来,连翻三四个跟头……

陆臻默默记着,那几天里,他整整摔了三十七次,简直要把他这一生的跟头都给摔完了。

“可以把我这些摔到的地方拍下来,让娱乐记者专门发一篇文章吗?”夜里她给岄寻在身上涂着药膏时,他侧过脸跟陆臻开玩笑说。

有半个月的时间,他每天起床时,就像个僵尸,要把身体一节节的骨头慢慢活动开,才能完全地坐直身子站起来。陆臻夜里常听到他睡不着觉在床上慢慢想要翻动身子,翻到一半就会发出一声叹息般的呻吟。

那部电影很快就上映了,票房成绩惊人,被称为彭木的突破创作。庆功宴时,岄寻也被邀请参加了。娱乐环节,他被要求现场重现最经典的那一幕镜头,主办方甚至特别把他的内裤造型做成了内裤皇冠。但他并不愿意,彭木喝多了一些,揽着他的肩膀,强行要把那顶内裤皇冠为他戴上。

“很适合你的,你瞧,我为你发现了新出路。”

陆臻穿着束胸的侍者礼服,要被自己胸腔内鼓胀的愤恨炸裂了,一托盘的红酒从手里跌出去,打翻在彭木导演的身上。玻璃杯在地板上一只只弹起来再碎成无数裂片,她蹲下身一边道歉一边收拾。

手指被划破了,渗出血来,和她的泪水慢慢混合在一起。

八卦小报更加尖酸刻薄,没有人看到岄寻付出的努力,只提他是穷途末路的童星,这样牺牲自己才能在这圈里占有一席之地,陆臻原还以为他会凭借那个角色让更多的人再次注意到他,不然她也不会那么有技巧地把小货车撞到便利店的墙上,她没想到他会为此受多少委屈和打击。

“没关系,你看,已经开始有剧本专门来找我了。”她趴在床上默默哭得肩膀都颤抖起来时,岄寻把从外面带回来的剧本一个个放到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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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岄寻二十岁生日的前一个月,陆臻就开始在网上发帖子,她想为他办一场粉丝见面会。一个明星才会拥有的那种,挤满场子尖叫的粉丝。场地她都看好了,就在鹿苑街后面的一间酒吧,空间不算太大,布置得很妥帖,最重要的是,那是她能负担得起场地费里条件最好的了。

到他生日前三天时,回应的人并不多,陆臻打电话过去一一确认,只有不足二十个人,连两张长沙发都坐不满。

她卖盒饭的时候,为此愁眉苦脸,还把盒饭分发错了。有人探过头来问她在愁些什么大事儿。

“岄寻现在几乎没有空档了呀,不是都有剧本找他了吗?”

“不是在愁这个。”

“那是什么?”

“我想让岄寻知道有很多人喜欢他,可是……”

“那我们过去演一下不就好了。”

那天去帮忙的群众演员大概有五十个人,加上打电话确认的粉丝,总算能撑起一个迷你的舞台了。陆臻感觉长舒了一口气,可是等她神秘兮兮地带岄寻赶到酒吧,揭开他戴着的眼罩轻喊一声“surprise”时,她自己倒是被狠狠吓了一跳。整个酒吧已经挤得水泄不通,原本只能容纳两百个人的场地,足足挤了快三百个人。有人手里还挥舞着写了岄寻名字的灯光牌,一闪一闪的晃着陆臻的眼睛。

那些人齐声喊着,“岄寻!岄寻!岄寻……”

从酒吧入口处通向中央小舞台的那一段短短的过路,甚至被细心地铺着绒绒的红毯,简直像在做梦。

“是真的?”陆臻想着偷偷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结果被她挽着手的岄寻差点儿从地上跳起来,“疼疼疼,陆臻你干嘛?”

“啊,对不起!我是想掐我自己的……”

岄寻真的拥有那么多粉丝了吗?陆臻感觉难以置信,究竟是谁为他做了这一切?尤其是当她去找酒吧的老板结账时,老板划着账本头也没抬地告诉她,“已经结过了啊。”

“谁结的?”

“不是你吗?酒钱都结了,整个包场呢。”老板说着说着,看到陆臻睁大眼睛也跟着怔了一下,“那可能是岄寻真正的粉丝吧。”

那天的气氛很嗨,岄寻就像一个真正的大明星一样,被簇拥、被崇拜,许多人挤到他面前请他签名、同他合影。他收到的礼物里,有一个三层高的生日蛋糕,蛋糕上立着一个穿着礼服的小男孩,活脱脱是他年幼时的模样。陆臻难得看到岄寻那样开心,吹蜡烛许愿时,烛光映衬着他的脸,长睫轻闪。那一瞬间,陆臻觉得他仿佛只有八岁,还是那个精致的小人儿。

她想起他蹲在她面前,轻声哄她,“不要哭,哭的时候有豁牙,不漂亮呢。”

互动环节时,许多人争先恐后地问岄寻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他地心情很好,都耐心地一一回答,甚至有些无聊的八卦,他也并不拒绝,只除了一个问题。

“那个……原来脸上的伤,是拍傅容声导演的戏时受的伤吗?”

“是在拍戏期间。”岄寻沉默片刻后,坦诚道。

“但后来导演接受采访的时候语焉含糊地提过,似乎并不算戏内,所以……很好奇发生了什么……是得罪过什么人?”

“那只是八卦小报胡说。”陆臻抢先替岄寻答道,“当时有一个需要用替身的危险镜头,岄寻要自己上场,结果就受伤了。”

六年前的官方解释的确是这么说的,但后来八卦小报又编排出许多难听的话,似乎除了陆臻,并没人相信那只是一次单纯的事故。

“但事实就是如此呀。”岄寻终于语气淡淡地总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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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岄寻得到了一个话剧演出的角色,每周在中心戏院演出三场,那是他重新有点儿名气以后,唯一一个不是那么小丑的角色。陆臻每天都陪他一起去戏院彩排,还给一起演出的演员们每个人都做了特别口味的便当,拜托他们多多照顾岄寻。

第二场正式演出那天,来了许多采访的记者。因为首演获得的成功,为几个主演增加了专访的版面,岄寻还算不上主演,也没有单独的访问,但那天他却最出风头,整个后台几乎被鲜花堆满。等他们从舞台上下去时,就仿佛置身于花海,各种他们叫得出叫不出名字的花,散发着令人醺然的香气。

“都是粉丝送给岄寻的?”

“是一个人送的呢!”

陆臻远远看到站在花香里的女生,镂空的花边衬衣,短短的波浪卷,不偏不倚地勾在耳朵上面,弯着的眉眼明媚灿然。电光石火间,陆臻想起那天在岄寻的庆生会上,她也见到了她,那时她一直安静地坐在小舞台的右侧,她没有找他签名,也没有合影,甚至都没问他一个问题,就只是坐在那儿。

是她吧。为岄寻准备了那样难忘的见面会的人。

“你的每一个角色我都看过,我很喜欢你。”站在那里的女生等岄寻走到她面前时说,“我叫蒋昕裴,你叫我裴裴就好了。”

“谢谢你,裴裴。”岄寻伸出一只手来,同她握了握。

从那之后,岄寻在中心戏院的每一场演出,蒋昕裴都不会错过。她把前三排的座位都买下来,然后只一个人坐在中间,安安静静地看着他。那样声势浩大的告白,没有人不知道她为岄寻着迷。

大家开玩笑说岄寻这是碰上大金主了,而岄寻只是微微笑着,并不作出回应。

最后一场演出时,剧团的人一起吃了一顿庆功宴,那天陆臻有事儿没有参加,反而是蒋昕裴和大家一起狂欢。人群里她始终是气质最为安静的一个,默默地站在岄寻身边,看着他们一起笑一起闹,酒喝了一杯又一杯。

散场时,已是凌晨三点,大家起哄要岄寻送蒋昕裴回家。岄寻喝了不少酒,始终保持着清醒,走在街上被冷风一吹,反而有些醉了。她本来可以坐司机的车回去,却偏要留下来和他一起散步走回去。

深夜空旷的街上,只有他们两人寂寞的身影,蒋昕裴很想走过去牵岄寻的手。

走到离她家还有一条街的时候,突然从路边冲出几个飞车党。岄寻的头有些晕,没有反应过来,是蒋昕裴把他扑倒在地上,她的膝盖被蹭出几道血痕,而那几个飞车党已杳无踪影。

岄寻被这一吓清醒过来,他带她去了自己受伤时常去的诊所。等着蒋昕裴上药时,他去小洗手间里洗了把脸,一折身仿佛看到陆臻的侧影。他有些疑惑,追出去时已找不见她。

那天他回到家时,已经是清晨,陆臻蜷在自己的小床上,睡得像一只疲倦的猫。岄寻把她的被子往上拽了拽,她有些迷糊地醒过来,侧过脸来看着他。

“我在惠安的诊所好像看到你了。”

“我一直在睡觉呢。”

“陆臻……”

“嗯。”

“以后有机会我们一起去南非啊。”

“去南非做什么?”

“去看看东伦敦港,那里发现了空棘鱼呢。你知道吗,就是在一亿多年前就被认定灭绝的兰丝玛利亚……”

她曾在网络上看到过这则消息——1938年12月22日,被认为早已灭绝的空棘鱼在南非东伦敦港附近的查伦马河口处5.6公里的印度洋里被渔民们捕捞到。

明明被认为早已灭绝了,却仍然存活在浩瀚的大海里,那么久那么久。那是真正的地老天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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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陆臻做了一个短短的梦,梦见她躺在一张冰冷的床上,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长衫。她从床上坐起来,在黑暗的回廊里摸索着,那条回廊长得没有尽头,她越走越害怕,忍不住哭了起来。

有人轻轻碰碰她的肩膀,压低声音问她,“怎么了?”

她打了个激灵,猛地睁开眼睛,被虚晃的灯光刺得眯起眼睛。怔了一下才想起自己是在蒋昕裴家,她爸爸刚刚投资了一部电影,邀请了很多圈内人参加聚会,理所当然的,岄寻也被邀请了。

看着岄寻站在楼梯旁边,被各种她认识的、不认识的圈内人搭讪时,她窝在矮沙发上,渐渐起了困意。她想起在片场时群众演员们嬉笑着同她八卦,她也傻乎乎地跟着他们一起笑,仿佛一点儿也不难过的样子。

刚刚醒来的陆臻感觉有些头疼,她一只手揉揉额头,站起身去找水喝。她一直走到回廊尽头的一间休息室,在矮几上看到两瓶未开封的纯净水,刚拿起瓶子,就听到门被撞了一下,两个人依傍着走进来,一个女声发出小声的呻吟。

陆臻感觉尴尬,更不好直接出去,只能坐到沙发背后。

“疼吗?”她听到一个声音问,是岄寻。

“嗯,上次摔了那一下之后经常很容易就扭到。”蒋昕裴有点儿撒娇的意味,“药我都放在架子上了,就在那边。”

岄寻走过去取下来,把药膏涂在她的脚腕上,又轻轻给她按摩了几下。

“岄寻,你想演那个角色吗?”

“我?”

“嗯,只要我跟爸爸讲一句。”

“……”

“还有你……”蒋昕裴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口,“那块伤我可以叫爸爸送你去修复,以现在的技术没问题的。”

陆臻屏住了气,她很想听岄寻的回答,蒋昕裴同她一样,因为紧张而心跳加快。她觉得自己那样说好像是在摆出条件交换他的爱情,但她也是真心想为他做点什么。

“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岄寻的声音里透着浅浅的笑意。

一只猫从窗口跃进来,陆臻被忽然出现的猫吓了一跳,手肘撞在沙发扶手旁。

“谁在那儿?”

陆臻绝不能让他们看到自己,她弯着腰,小跑到窗子旁,学猫从那里跃下去。但她忘了那是二层楼的高度。楼下有泳池,她没站稳,直接翻了进去,溅起一片巨大的水花,鞋子也因此落在了蒋家的泳池里。

那天她像一只落跑的候鸟,浑身湿透地光着脚走在初秋的街上。打到第十七个喷嚏的时候,岄寻追上了她,把他的外套裹在她的身上,又把她背在背上,一直走了很远的路才拦到出租车。

“为什么拒绝?”

“现在这样挺好的。”岄寻还是那样说。

“不,一点儿也不好,如果把那里修复好你会成为比现在更好的人,再加上她爸爸的提携,你会有更多机会……”

陆臻说到一半,忽然发出一声“嗯”。是岄寻突然扭过头去,倾身吻住了她。

那一瞬,陆臻感觉自己双腿发软,像个溺水的人,想尖叫却发不出声音,想挣扎却只能眼看着自己一点一点地向下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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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蒋昕裴爸爸投资的那部电影仍然留了一个重要的角色给岄寻,但岄寻却委婉地回绝了。他给不了她想要的深情,自然也不愿承受她给的恩惠。

初冬的时候,岄寻得到一个中意的角色,虽然只勉强能算得上是男三号,但可以去遥远的北方,外景地是广袤无垠的雪原。他有点儿兴奋地告诉陆臻这个消息时,她正在厨房里烧菜,一大锅的西红柿牛腩被煮出咕咚咕咚的蒸汽。

“明天就要出发,我买了两套超级厚的羽绒服。”

“去几天?”

“拍得快的话一周就好了。”

岄寻看到陆臻有些犹豫的样子,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不会超过一周吧,我还有些事情没弄完。”

“什么事?”

“一点儿小事。”

他们谁也没再提起过出租车里的那个吻,就仿佛它从来没有发生过。但他们之间很明显,有许多东西已悄悄改变了。

他们没跟剧组一起走,而是提前一天坐火车去跟他们汇合。因为陆臻提议,他们应该一起坐一次绿皮火车,那种一路要开上二十六个小时,跑起来像废弃的马车那样哐当响着,夜里还会不停地钻进冷风的绿皮火车。

夜里岄寻睡不着,听到陆臻在中铺轻轻翻动身子,又打了个喷嚏。他的手指在上面轻叩,压低声音喊她的名字,问她是不是冷。

“没有。”

但岄寻已经把他的被子塞上去了,隔一会儿,陆臻又把两床被子都丢了下来,接着人也跟着下来了。

他们两个人挤在一张窄窄的下铺上,盖着两床被子,陆臻的后背紧紧贴着岄寻的胸膛,听到他心脏跳动的声音。那一刻,她有些自私地希望列车可以永远不要停下来,就那样一直开下去,开到时光的尽头,开到地老天荒。

赶到外景地时,剧组已经开拍了,岄寻扮演的角色是一个不善言谈的游牧牧民,护送女主角同时也是他爱慕的女人到她被许配的夫家。路上要穿过一片雪原,开始的两场戏还拍得很好,第三场时,拉雪橇的狗忽然发了狂,载着两个人一路狂奔。岄寻在前面还能牵制几只狗的时候,将女主角在中途放了下来,自己却被狗拉着雪橇一直消失在雪原的尽头。

剧组的人没有经验不敢贸然去雪原里找人,只好先赶去附近的村里求助。陆臻等不及,骑着剧组里唯一剩下的一匹矮脚马,顺着雪橇留下的已经有些模糊的痕迹追过去。漫山遍野的雪啊,一眼难望到尽头,大山把她的呼喊悉数吞没,最后连马也走不动了。陆臻只能翻身下来,手里牵着马绳,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动着。

天快黑的时候,她才终于看到几乎被埋了一半的雪橇,因为起风了,岄寻身上也盖了许多碎雪,睫毛上银白一片。她捂着他僵硬的手,拼命搓着,身子紧挨着他的,为他取暖。等到赶来的救援人员找到他们的时候,两个人都快冻僵过去了。陆臻满眼都是茫茫的白雪,几乎要盲目了。

她是被一巴掌打醒的,醒来时头还有些晕,脸上更是热辣辣的。输液的针头还插在她的手背上,紧接着一巴掌又甩在她的另一边脸上。

“你为了那浑小子不要命了?”

陆臻眯着眼,慢慢看清眼前的男人,她咽了口口水苦笑道,“这不是还活着吗?”

“别忘了你是怎么答应我的。”

“我记得。”

“你没有多少时间了。”

“我会很快的。”陆臻垂着眼睑,声音几不可闻,又抬起眉眼,“但你若敢再伤害他一次,我们之间的约定就不作数了。”

男人看她没应声,冷笑了一下摔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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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岄寻在诊所里看到的那个恍若陆臻的身影,其实就是陆臻。那天她说自己有事没有参加剧团的庆功,只是去惠安的诊所里和那个男人做一项匹配测试。他对陆臻说,自己快要死了,只有她能救他。

“我没有钱。”

“我不需要你的钱。”他看着她的眼睛,声音淡淡的,就像他只需要她为他倒一杯水那样简单,“我只需要一个肾。”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无耻的人?

陆臻想不通。

而这个人就站在她面前,没皮没脸地对她说,“你是我的女儿,你应该救我,你有什么理由不救我?”

我有什么理由要救你?陆臻很想问问他,但她没吭声,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快要站成一尊雕像。街上下着小雨,把她额前的碎发都淋湿了,难受地贴在那儿。

“想想你那个朋友,他的脸要是再受一次伤会怎样?”他忽然打破沉默说道。

陆臻敏感地抓住他语句里那个特别的字,再。

再一次。

“什么叫再一次?”她喃喃低语着,声音忽然扬起来,“那是你干的?”

“我当时可不是故意的。”他嬉笑着咕哝道,“不过这次可就不一定了,你想想,我只要一个肾,反正你有两个呢……”

“岄寻的脸是究竟怎么一回事?”

那一刻,陆臻真想杀了他。

在陆臻幼年的记忆里,爸爸就是一个恐怖的存在。

一年里,她大概只能见到他两三次,但只是那两三次想起来都会让她膝盖发抖。他通常都在半夜回来,喝得醉醺醺地把妈妈从床上拎起来,质问她家里的钱都藏在哪里。他会把家里的家具砸烂,把妈妈的额头或者膝盖弄出血来。

陆臻写作文的时候,说希望爸爸可以死掉,因为她不想看到妈妈在夜里哭。但爸爸没有死,妈妈却因为车祸去世了。

从那以后,陆臻不得不和他爸爸住在一起,直到他因为酗酒斗殴差点儿打死了人,被判了六年有期徒刑,而陆臻则被送到了孤儿院。

就是在那里,她遇见了岄寻,臭屁得和所有人都格格不入的岄寻。没有小朋友肯和他玩,他也不理任何人,只是每天拿着一个圆圆的小镜子仔细端详自己的脸。

小朋友们捉弄他,只有陆臻为他出头,她身上因此被弄上了很多菜汤,还有甜酱,岄寻陪着她去小水池边清洗。刚刚在小朋友们面前还是一副霸气无敌的样子,洗着洗着陆臻就哭了。岄寻安慰她:“不要哭,哭了就露出豁牙,不漂亮呢。”

“为什么你总照镜子?”

“因为我长得像妈妈。”岄寻低声说,“我想她的时候就看看镜子。”

“我也想我妈妈。”陆臻哭得更伤心了。

后来岄寻因着那张脸,被去孤儿院挑选演员的导演看中,成了炙手可热的童星,为孤儿院赚了很多钱,甚至翻新了孤儿院的两幢楼。十四岁那年,他的脸受了伤,当时的技术并不算好,修复后虽然不是那么明显,却令他失了那份灵气。那张原本完美的脸,怎样看都变得有些别扭。

直到这时陆臻才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爸爸出狱后,有一段时间对她很热络,给她买好看的衣服、玩具,还带她去动物园、游乐场,海底世界,他对她说会尝试重新做一个爸爸。而事实上,他只是为了利用她得到岄寻的行程。他花了一个月的时间,设计绑架了他,交换赎金之后,他把岄寻一个人丢在高脚楼上,风把忽闪的铁皮窗刮了下来,直接打在他的脸上。

剧组对外统一口径,没有提到绑架的事,只说是拍摄意外。岄寻缄口如瓶,只是不愿陆臻因此而自责。

??

9

圣诞节的前几天,陆臻和岄寻从北方回来,他们一起去了一趟孤儿院。陆臻开着她那辆送盒饭时常租用的小货车,货车斗里装着她和岄寻精心挑选的圣诞树,他们还买了许多礼物,挂满了一整棵树。

陪小朋友们一起写许愿卡的时候,岄寻探过头偷看陆臻写些什么,陆臻像个做坏事被发现的小朋友,慌张地把字条藏到臂弯下。

“圣诞节才能看。”

“真小气,我现在就可以给你看!”

“我不想看。”

话剧团为孤儿院准备了圣诞节的专场演出,岄寻主动要求参加。排练都是在孤儿院里,那氛围让他和陆臻感觉很亲切。他们已经离开那里很多年了,却只有在那儿,才能找到属于他们的家的味道。

圣诞节那天,小朋友们都过得非常开心。演出结束后,一窝蜂似的跑到后台,和演员们闹成一团。岄寻摘下木偶戏的头套,看到蒋昕裴也站在小朋友中间。她的头发拉直了,看起来显得长了许多,仍然很温柔的样子。岄寻想起那天的演出还是为了社会募捐,蒋昕裴代表她爸爸前来,为孤儿院捐助了一笔钱。

岄寻走到她面前,笑着打了个招呼。

“你们要不要吃点儿东西,我去看比萨烤好了没有。”陆臻像是故意给他们两人创造机会似的,不等岄寻应声就已经出去了。

最后直到圣诞晚餐吃完,午夜的钟声敲响,小朋友们都早已被阿嬷带去睡觉,陆臻都没有再回来。

岄寻意识到不对劲,赶回他们租住的房子。那里面属于陆臻的东西一件都没有了,她从他的世界消失得一干二净。

岄寻又想起那张许愿卡,他回到孤儿院,从圣诞树的最顶端取下来,看到陆臻童稚的笔迹。

“真想再看看你完美的脸。”

他懂了陆臻的意思,她要他答应蒋昕裴。

他不知道陆臻悄悄攒了许久的钱,直到很久以后,他收拾着原来他们一同住过的那间房子,在柜子底层翻到陆臻藏着的铁皮罐子,里面很多零零碎碎的钞票和硬币。

陆臻不是没想过再为他的脸做一次修复,但昂贵的价格绝不是他们能够承担得起的。而蒋昕裴出现后,陆臻更加明白,这个世界很现实,她想自己穷其一生能给岄寻的,也不如蒋昕裴轻轻一个拱手。

她原意让他往更明亮的地方走,即使为此她必须将自己留在最深的黑暗里。

她特意去找了蒋昕裴,她像个傻瓜似的郑重其事地把岄寻托付给她,她告诉她只要她够坚持,岄寻是会同她在一起的。而她自己,会从他们俩的世界消失。

“为什么?”

“我快死了。”她像开玩笑似的对蒋昕裴说,“真的,就像韩剧里那些蹩脚的主角总会得点什么绝症一样。”

她知道蒋昕裴并不相信,蒋昕裴只看得出,陆臻是下定决心要离开岄寻。

为什么不同岄寻在一起呢?

陆臻也问过自己,她不想让岄寻的生命留有遗憾,让他带着一张残缺的脸,并放弃自己热爱的表演——她看到岄寻在圣诞卡上写下这样的愿望——他要放弃表演。

也许他足够爱她能承受这样的选择,可她不能,她不能那样自私。他是这个世界上自己最爱的人,所以她更不能毁了他。

躺在手术台上时,陆臻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和岄寻还很小的时候,他原本有机会被一对很大名气的明星夫妇收养的,但是他拒绝了。

“我只想在这里,和陆臻在一起。”他说。

麻醉的药力渐渐上来,陆臻的意识开始模糊,她感觉到有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

10

岄寻的修复手术做得非常成功,仿佛中间那些时光都被打磨掉,他从八岁时的模样就直接过渡到了现在。

他开始出演各种需要逆天颜值的角色,当然无一例外都是蒋昕裴的爸爸投资的。他们砸大价钱,把他重新栽培成为一个炙手可热的明星。

然而他跟蒋昕裴并没有在一起。

有一年他休了一段长假,独自乘游轮环游世界。途经东伦敦时,岄寻在甲板上整夜吹着海风,目光久久停留在阒静的海面上。

他已经很少想起陆臻了,他常常努力让自己不去想她,直到这个努力变成习惯,他不想起她,就不会想起她早已离开了他。

她在2010年的春天,死于术后感染引起的并发症。

他想起自己十岁时高热住院,陆臻那个笨蛋因为不能出去陪他,一次次从孤儿院的石阶上往下跳,直到差点儿摔断了右腿被送去医院,坐在小轮椅上一间病房一间病房地找他。

那时候他们是多么害怕分别。

他们从没想过,未来有一天,一别,就是一生。

而他们也从没对彼此做出过爱的承诺,他们之间仅有的,也只是出租车上那个带着甜酒味道的吻。

多像东伦敦港下隐藏着的空棘鱼啊。

天长地久,却不为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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