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娆坐在空中看着山房里一人一妖的相处,久久没有说话。小麒麟好奇的推了推她,问:“晏晏,你不是来找他吗?”
晏娆有些恍惚的说:“他有点像一个人……”
“谁啊?”
晏娆沉默不语,好一会儿才道:“我们等一等吧!”
她掌控着空间转化的神通,雀儿这样的小妖连人形都不完整,毫无察觉。
而彭英逗弄了两只幼虎片刻,便让他们坐在旁边,闭着眼睛慢慢地背书给它们听,背一段又仔细地向它们讲解。
彭英的学问实在不浅,已经有了几分圣贤立心求道的意味,虽然言语不通,却韵节符合道义,能够传递文章真义。他临窗徐言讲解,不止两只幼虎俯首聆听,慢慢地窗外竟也聚集了几只花豹、猿猴、头狼分班排座的候着。
这外面听讲的野兽个个妖气浓郁,虽然还没有化形,但却分明已经踏入了开智养气的阶段,有别于蒙昧族群。
彭英一段文讲完,便对窗外听课的群妖道:“今天的课讲完了。”
群妖顿首行礼,井然有序的退出小院才各走各路。
彭英的兴致不高,目送群妖离去,忽然摇头叹了口气,喃道:“我教你们……可是教了又有什么用?量劫一至,万物俱为飞灰!蒙昧无知的亡于灾劫,说不定比修炼有成,挣扎于末世更快乐。”
他虽是凡人,却已经从道门和政局的变动中,窥探到了天地量劫的本质。因此心中悲观,离群索居,以教化妖类为戏,与野兽为伍。
雀儿却完全不受他的情绪影响,欢欢喜喜地端了饭菜过来。这小妖吃饭全无规矩,喜欢用手抓着猛啃,吃得满脸油光。彭英提醒了她一句,她就不高兴了:“先生,我本来就不是人,你让我时刻留意人的礼节,怎么可能做到嘛?”
彭英道:“你虽然不是人,但既然已经化形和人住在一起,自然应该学一学怎么做人。”
雀儿野性未驯,回道:“要是做人都像先生这么累,或者像山民那么蠢,那我觉得还不如不做人!”
彭英哑口无言,雀儿见他神色郁郁,又惶恐起来,问道:“先生,我又说错话了?”
这小妖化形的福泽比旁人深厚,但资质却只能说是一般,无法与人类那些聪慧好学的少年相提并论。只不过妖怪一旦化形,寿命便要超过普通人类,有足够的时间去积累知识。
这是种族观念的冲突,只要相处,便不可能断绝。
雀儿因为彭英的脸色而觉得自己可能错了,但却根本不知错在何处。彭英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好一会儿才道:“雀儿,你不乐意做人的这些世情来往,繁文缛节。可你难道还甘愿回到山林里去做个野鸟,每日只和飞禽走兽为伍吗?”
雀儿愣了愣,迟疑地摇了摇头:她固然讨厌和山民们争吵,也不喜欢做人的约束,但既然已经开慧化形,再叫她回到山林里去做只野鸟,只与飞禽走兽为伴,那也是格格不入的。
“先生,就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既不需要向人一样拘束,又能与人相处吗?”
彭英失笑:“天下事,有一得必有一失,岂有占尽好处,却无付出之理?”
雀儿怔仲片刻,道:“先生,其实我也不是不喜欢做人,只不过有时候我觉得做人经常为了一些既不能吃饱,又不能穿暖的事斗闲气,挺没意思的。”
其实她自己脾性就大,不止爱跟人争吵,就是和山中那些有感开慧的豺狼虎豹也没少斗气。这话说来,她自己也觉得脸红,彭英更是忍俊不禁。
雀儿又窘又羞,扭身跑了。彭英看着她的样子,又是欣慰,又是惆怅,叩指轻吟:“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随富随贫且欢喜,不开口笑是痴人!”
晏娆听着他的吟唱,忍不住摩挲了一下繁生宫,低声道:“我找到了一个人……我觉得,他像我的父亲!”
虽说仙道贵生,前尘既去便莫再纠结。但她的出身与常人不同,记忆又有缺损,陡然遇到一个神气感应如此亲近的人,由不得她心潮起伏。这种感觉她对别人无法诉说,也只能对承载着她过往印记的繁生宫说一说。
繁生宫里曾有的生灵都已经归于寂灭,只有重昕和一个难辩敌友的计都可能留滞,她随意一句,没希望得到回应,繁生宫却突然传来重昕的反驳:“那不可能!你父亲是自己选择了回归天地,那就必然精神、体魄俱化,绝不会再有人间转生的机会。”
金仙以上的大能,精神体魄合一长生,只要不遇大劫大难,即使岁月消磨了寿数,经过千锤万炼而得的肉身也不会毁败,而是像繁生宫里那些天人一样,仍然保持着生前的形态金玉化。
而自身选择归于天地者,因为信念所致,却会精神、灵魂、体魄同灭,化为清气消散于天地间。此时的人间即使有人感应得孕,生出的孩子有幸收到一丝清气,拥有异于常人的智慧或者气运,那也是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人。
也许他在成长的过程中,会受到那缕清气的影响,变得与幸运的源头有一两分相似。但他的灵魂、精神、体魄,都与已经彻底回归的那个人完全不同。
晏娆清楚这其中的差别,心中酸楚,却不愿意相信,反问:“你怎能确定?”
重昕没有回答。反而是建木的树冠里传来一个冷漠沉闷的声音道:“因为他窃取了你父母留给你的天书玉轴,知晓一切前因后果。”
这声音冷厉陌生,晏娆听在耳里莫名的就有一股寒意自心头升起,惊问:“你是……计都?”
这下却是轮到重昕发笑了:“晏娆自己同意我能在繁生宫中任意取物,一卷破简,拿就拿了,有什么要紧?倒是你……计都,奉命守护少主,却在数万年间屡次尝试摆脱誓约,及至无可奈何,才将人丢给罗浮。你还有胆直接借建木来白说瞎话,当真令人佩服!”
计都反唇相讥:“天书玉轴不要紧,你偷它干什么?筹谋数万年,终于骗得她信任打开繁生宫,再把脏水泼到我身上,你可得意得很啊!”
晏娆听着繁生宫中的争执,心中寒凉,淡淡地说:“其实你们不用这么急,仙道漫长,而过往之事不变。岁月终会将所有掩盖的都消磨,露出最里面的真相。”
重昕和计都顿时无言。正如她所言,过往之事,已经不可改变,而岁月对真相的遮掩,对已经觉醒了空间神通,终有一日会觉醒时间神通的晏娆来说,并非遥不可及。
漫长的时间,足够分辩人心真伪,也足够让她做出选择。
良久,计都才道:“想不想知道你的父母为什么已经渡过了彼岸,却仍然选择回归天地?”
晏娆透过折叠的空间凝视繁生宫内,能看到重昕停在云台上的分神,却始终无法搜索到计都的形影,知道他必然藏身于建木中,说不定连声音都是伪装,心中失望,道:“我若说不想知道,你一定会另想办法,叫我知道的,对吗?”
重昕哈哈大笑,赞道:“聪明的姑娘!计都让你知道这些,无非是想乱你心神,十句话里有一句是真就算不错了。你现在不听,他一定会想别的办法塞给你。”
计都这次却没与他争锋,而是直接道:“你的父亲和母亲,不是凡人夫妻,而是天、地二族结为道侣,彼此相守数十万年,一直心意相通。”
凡间夫妻不过三书六聘,生儿育女,延续骨血,结两姓之好;而炼气士的道侣,却是双方情投意合,志向兴趣无不相契,因而结缡。自成婚之日起,两人便性命双修,神魂交合,生死与共,彼此无分。
这世间凡人夫妻不计其数,但道门炼气士即使不戒色欲,走火居道士的路子,也只是娶妻纳妾,蓄养面首,绝不会轻易与人结成道侣。甚至有不少道门弟子世俗期夫妻情意相投,入道后反而因为道途有异,分道扬镳。
晏娆的父母结为道侣相守的岁月以万年计,竟能够保有初情,心意相通,当真令人觉得不可思议。
就连一直想着破坏计都谋算的重昕,此时也保持了沉默,没有出声取笑。
晏娆心中酸楚,低声道:“原来我的父亲和母亲,如此相谐相好。”
计都语带嘲讽的道:“不错,你的父母相谐相好,共渡彼岸,若不是为了保你血肉重生,灵魂不灭。他们本来可以一直逍遥长生,尽享仙福。”
重昕冷声道:“为人父母,做何事,从何愿,乃自身决择,与子女何干?这天下,有父母约束儿女前程,岂有子女阻拦父母所愿之事?”
计都却不理他的挑衅,缓缓地说:“晏娆,你当年任性妄为,几乎身死道消。你的母亲为了保你性命,违逆天地规则,将你的残身碎魂收拢,复归胎宫,重新养育。因此受造化所忌,精血耗尽。而你的父亲,为了保你在此元中平安如意,便与天道做了这场交易——他和你的母亲,都重归天地,化为运转元力;而你,却可以从容生长,再登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