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惜月这一晚睡得并不踏实。梦里她走在漫长没有边际的山坡上,周围是墨汁般稠密的夜色,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有人拉着她的手狂奔,步伐太过急促,以至于她感觉到胸口压抑疼痛到无法呼吸。
是谁呢?她在急促的寒风中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那个人的面貌。
那是一张不断变化的脸——一会是顾修竹清冷的侧面,一会是言七那张她熟悉的脸,一会儿是赵兮嫣……他们的脸不断重合,变幻,糅杂在一起,使人头晕目眩。但是相同的是,他们的嘴角都带着笑,那个诡异的弧度——和她在黑暗的库房里看到的身影一模一样。
她从噩梦里惊醒过来,浑身大汗淋漓。望着窗外影影约约透进屋子的白光,和身侧躺着的处于熟睡中的其它丫鬟,喘着气缓了好久才想起昨晚的事。
那位叫阿森的姐姐——也就是一直帮着赵惜月的那位丫鬟。在帮惊吓到浑身颤抖的赵惜月收拾完库房里的狼藉后,拉着赵惜月回了屋子。赵惜月记得,她被拉回来的路上一直迷迷糊糊,什么都没想,回到屋子后也只像是精疲力竭般倒头睡去,她吓得不轻。
赵惜月从床上起身,才发现丫鬟们的通铺上已经空了好几个床位,只剩下零零散散几个还在睡觉。外面有唢呐和鼓声,还有戏子们吊着嗓子唱戏的咿呀声,不时还有鞭炮声响起。
今天就是她的葬礼了,她摸了摸枕头下冰凉的东西,那是昨晚她从库房带回来的。她的手指摩挲着布料冰凉的纹路,她已经基本确定她的死就是这个娃娃造成的。现在她得查清这个东西是谁的,在一切都来得及前。
这样想着,她将布偶收进怀里,掀开薄衾洗漱准备换上衣服出门。
时辰还早,天空还带着夜色,屋子里也依旧点着几根蜡烛照明。她用铜盆里的水洗漱过后,换上了主事昨晚拿来的白色衣服,在手臂上扎上了白色布带。在做这一切时她心中五味杂成,毕竟没几个人能有幸参加自己的葬礼。
天空灰暗,隐约间还可以半空中厚重的乌云和乌云间半露的弯月,一切预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风雨和不平静的一天。
院子里有几位丫鬟和伙计正在门楼上挂上白缎,也有人用长勾将高悬着的红灯笼换下,换上准备好的白灯笼,一盏一盏,在昏暗的晨昏中像是人世间的白月亮。
赵惜月抬着头,凝视着灯笼白色的光晕。她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不算悲伤,只是很想流泪。
过了许久,等她低下头想找些别的事来做时才发现不是她一个人在发着呆。
主屋的门前,有一个白色的身影——是赵兮嫣,她已经换上了缟素,没来得及梳洗,披散着头发站在门前,定定地望着门栏上高悬的白色灯笼,神色不复昨日的气焰,和她有几分相似的那张脸上混合着肃穆和沉默。
赵惜月犹豫半晌,她不知道这个妹妹此时在想什么,也不好打扰她的沉默。但是她已经快没有时间了,过了许久,还是鼓起勇气走上前,拿出一直攥在手心布偶,递到赵兮嫣面前。
“表小姐,你可识得此物。”
赵兮嫣从自己的世界中缓过神,出人意料地没有斥责的无力,只收敛了眉眼凉薄地扫了一眼她手心的布娃娃。
“不认识这么丑的东西。”
赵惜月看到这件东西时神色没有一丝秘密败露的惶恐,心里已经明确这件事不是赵兮嫣所谓。她缩回了手,道歉后想要离开。没走几步后回头发现,赵兮嫣还站在那里,萧瑟的冷风吹起她散落的青丝和宽大的素白衣裳,她神情冷淡,身影显得有些孤单。
这是终于想起了她这个姐姐的好了是吗。她停下脚步,心里稍稍安慰。
“表小姐不要太过伤心,人各有命。大小姐肯定也不希望您伤心。“
赵兮嫣似乎对她突然而来的安慰十分不屑,冷笑了一声道,“我才不会为这样的窝囊废姐姐伤心。”说罢拂袖而去,独留赵惜月一个人站在寒风中将刚刚平白无故冒出的感动咽回肚子里。
半个时辰以后,赵兮嫣和身后跟着的数十个丫鬟,从吟风阁出来走向前院。一路上 赵府的样子与昨日已大不相同,满眼都是一片素白,沿途树木上都系着白色的魂幡,沿路还有洒下的纸钱。
赵惜月混在丫鬟队伍里,不时看看手心里鲜红色的布艺娃娃。她刚刚才发现,娃娃的裙底用更深一点的红线绣着“安”字,这是赵惜月的字,她的奶奶为求她平安而取的字,如今被人用红线绣在这个邪祟的娃娃上害她与亲人人鬼两隔。那红线颜色暗沉,不像是一般店铺里卖的红线,反倒像是有人用鲜血浸染而成。她摩挲着字迹,这绣法与普通刺绣不一样,不像是江南绣娘绣出来的东西。
外院的人十分多,各式各样的人带着各式各样的表情,有丫鬟和奴才穿梭其中。虽然人多,可却保持着一种奇异的寂静,只听见府外戏台子上经久不息的唱戏声,人们都默契的闭着嘴。赵兮嫣挥手示意丫鬟们不要再跟着她,独自一人走近大堂。
里面烟气缭绕,所有来客都要在这里烧纸敬香,在那案台的后面,摆放着刚刚运来的冰棺,在那里面,躺着赵惜月已经不成人形的尸体。
赵惜月的爹娘和其它亲人都应该待在大堂里,她忧心忡忡地望了一眼屋内,害怕昨日的鬼怪来此地捣乱。正当她思考着下一步的动作时,一没留神被搬着大摞纸钱的奴才撞个正着。
周围一片惊呼,纸钱满天飞舞洒落一地,赵惜月吃痛松了手,手里的娃娃重重的砸在地上。在一片“小心点。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的斥责里。”她慌忙地蹲下身,想要捡起玩偶。
在蹲下的瞬间,她感到两道目光,带着惊疑和恐惧紧盯在她身上。赵惜月赶忙抬头,想分辨那道目光的主人是谁,却只看见周围一圈人正忙碌地收拾着地上的纸钱,而那目光投射来的方向,因为烧纸的浓烟看不清人脸,赵惜月只来得及看清一块玉佩。
那块玉佩她认识,上面绣着听荷,那是她母亲院子里的人都会有的玉佩。害了她的人就在她娘附近,想到这里她的冷汗唰的一下冒了出来。
她顾不上满地的纸钱了,起身拨开人群就匆匆地向那个人的方向赶去。
可惜的是,等她挤过人群到了刚刚那人站着的方向时,已经没了人影,只有在那里蹲着烧纸钱的几个穿着粗布的丫鬟。更糟糕的是,虽然已经马上要到白天,可天上黑沉的乌云没有丝毫散去的意思,黑压压的在半空中搅动着,更是平白无故地卷起了狂风,卷的满地黄色的纸钱和纸灰乱飞,树枝上绑着的灵幡也随风绞在一起,发出不详的翻动声。
人群开始低语,讨论着似乎有场暴雨要来,得加快葬礼的进度,要不然等会儿下雨后山路泥泞送葬的队伍不好进山。
赵惜月四处张望,心里着急,却在下一秒浑身冻住。她看到拥挤的人群中,有个暗红色身影——是她昨夜在库房碰到的那个鬼!
周围人仍沉浸在对暴风雨的忧虑里面,像是丝毫没感受到这个鬼影的存在。明明是狂风大作,人们的衣诀发丝都被吹的乱舞,只有那个鬼影,厚重的喜服乖顺的垂着,头上的红盖头也丝毫不倾斜,映着嘴角的那抹笑。鬼影朝着大堂,一步步走去,穿过密集的人群,速度不算慢。在一片素白的大堂里,显得格外刺眼。
赵惜月这下顾不着害怕了,推开拥挤的人群就想阻止她。可人真的太多,都忙着将东西向屋檐内移,让她不得动弹。她使了吃奶的劲,在旁人“挤什么挤!”的呵斥中艰难的移动。
可还是来不及,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鬼影缓缓步入大堂,似乎在走入大堂前,那个鬼影还望了一眼她的方向,嘴角的诡异笑容,像是嘲讽。
大堂内传来女子们的尖叫,“不好了!夫人又晕过去了!”
她娘!外面的人群有一刻骚乱,她乘着这一刹那,急忙奔向大堂。
大堂内是一片乱糟糟,直系的亲戚们正挤在一团围在晕倒的夫人旁,没有人有空管冲进来的赵惜月,赵惜月打量了一眼桌案上刚刚打翻的炉灰,一眼望到灵牌后那个穿着鲜红嫁衣的鬼影。
红衣似血,鬼影站在冰棺前,偏着头,嘴角依然带着笑容打量着冰棺里的赵惜月,像是在欣赏自己的作品。没一会儿,她又像是不满意起来,正过头,走向拥挤吵闹的人群。
她的目标是晕倒的夫人。赵惜月尖叫起来,扑向人群,想扯住那个鬼影。但她晚了一步,只拽住鬼影鲜红的裙摆,下一秒鬼影扭动起来,像一阵烟吹在晕倒的夫人周围。
“不!”赵惜月的尖叫凄惨,惊到了夫人身旁围着的紧张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