攸宁进佛保堂抄经只带了巧儿一人随身伺候,每日斋戒沐浴不敢有丝毫懈怠,从天不亮就开始抄写,一直抄到三更天才能休息,每到黄昏时分,皇后身边的姑姑会来取走今日攸宁所抄写的经文,一张一张的检阅,容不得丝毫差错。于是攸宁的抄写更加细致,错了一个字就整张丢弃重新抄。巧儿自小跟着攸宁读过些书,也会写字,本想代她抄写一些,却被攸宁拒绝了——若是被人拿住了错处,怕就不仅仅是吃斋念佛这样简单了。
楚逸得知消息更早些。那日元崇帝得了一幅虢国夫人游春图,邀了他与宋瑾一同赏画,正巧遇上皇后前来请安。皇后说了些琐事,然后似是不经意间提起一件小事:“佛保堂那边要为陛下抄经祈福,丽妃妹妹去了。”
元崇帝的目光并不从画上离开,道:“是吗?要去多久?”
皇后似是没料到元崇帝会问这个,回答的声音小了些:“一月为期。这次是为了圣上龙体安康祈福,臣妾想着丽妃妹妹甫入宫,还未曾侍寝,最是合适不过……若是皇上觉得不合适,臣妾这就召她回来。”
元崇帝这才放下手中的画,回过头来道:“后宫的事你做主便可,再说她刚入宫,年纪又小,去磨磨性子是对的,而且她的字写得好,抄经甚是合适。”
冯皇后听了这番话,见元崇帝并不反对,原本有些僵硬的肩膀一瞬间松弛了下来,她温柔笑道:“程玉这些日子总跟臣妾念叨着思念父皇,皇上可要去看看她?”
元崇帝点了点头道:“朕是有些日子没见过程玉了……”
宋瑾极有眼色,忙道:“这画儿也看得差不多了,皇兄一直说要寻一方好砚,听闻这几日城西的铺子里来了批好端石,臣弟去看看,若有好的就拿回来给皇兄看看是不是能入眼……”
元崇帝今日心情很是不错,朗声笑道:“甚好,甚好。安阳侯不如一同前去,也能一同掌掌眼。”
楚逸拱手道了声是,就和宋瑾一同出了宫。两人一路无话,直到了西华门,宋瑾才开口道:“安阳侯可要与本王共乘一车?”
“也好。”楚逸一副来者不拒的样子,对在一旁等候的清苑道:“你先回去罢,我与王爷一同去看看砚台。”
“看……砚台?”清苑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二人在人前一直是酒肉朋友,今日如何这般风雅?只是楚逸并不理会他,上了宋瑾的车,扬长而去。
两人在车上面对面地坐着,车慢慢地走起来,宋瑾道:“今日终于可以和兄长好好说话了。”
他不再唤安阳侯,可见对这车上的状况很是放心。楚逸看了看窗外,道:“皇帝今日倒是对你我放心。”
“得了名画,想来心情是好的。”宋瑾笑了,“何况这些日子,兄长的戏做得足,对于一个每日只知寻欢作乐,除了琴棋书画别无所求的安阳侯,自然不必再严防。”
“王爷过誉了,您这戏做得十年如一日,才是真辛苦。”楚逸的语气斯文,话却是尖酸,宋瑾听了愣了片刻,而后笑道:“总觉得此次再见兄长,兄长为人处世与过去有些不同。”
“有何不同?”
“过去你甚少这般直白地说话。”宋瑾的神情严肃了些,“也更爱调笑一些。”
楚逸摆了摆手,道:“年纪大了,有些话说得明白会少许多麻烦。”
宋瑾不觉好笑,这番话说得像是个耄耋之年的老人,可眼前的人却是个英气少年,于是这景象就有些奇怪。见宋瑾不说话,楚逸叹了口气道:“既然难得只有你我二人,旁人面前要做的戏就不必再做了。”
“兄长与我,自然是彼此坦诚的。”宋瑾点了点头,道,“那么兄长已经来了临洲几个月了,对眼下的朝局有何看法?”
“朝堂之上的云谲波诡短短几月间如何看得明白?”楚逸笑道,“只是皇帝确实是个心机深沉之人,你行事务必小心些,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虽然嘴上时常嫌弃着小容,但到底是自己的徒弟,感情上受的委屈是她命里的劫数,楚逸不想多管,但若是哪天真的因为眼前这位所行之事被株连,也实在是他不想见的。多说这一句也是此意,却不想宋瑾却听出了旁的意思:“兄长不必担心,旁人跟前你我并无关联,就算出了什么事也牵连不到兄长身上。”
“我既已在此处与你说这些,自然不怕牵连。”楚逸道,“只是王爷就没有什么在乎的人吗?”
宋瑾听了这话,并不迟疑,目光有些凉凉的,道:“没有。我深知所图之事千难万险,若有在乎的人就是给别人留下弱点。”
楚逸眯着眼睛打量了他一番,道:“现在没有,将来不一定没有。王爷须知,这世间万事万物,话都不能说得太满,尤其是人,总会做出一些自己想不到的选择来。”
“楚兄似乎颇有感触,可是已有万般在乎之人?”宋瑾似是有些试探。
楚逸直对着他的眼睛,道:“我曾经失去过万般在乎之人,所以才多说这么一句,有些时候人是没有机会后悔的。”
也不知他是否听了进去,但他已经转换了话题:“今日可是楚兄第一次在宫里见着皇后?”
楚逸点了点头,宋瑾道:“皇后出身冯氏,是三朝元老冯太师嫡亲的孙女,她的姑母是先帝的冯贵妃。”
“这样的家世,自然应该入主中宫。”楚逸道,“只是今日一见,竟是个藏不太住自己心思的女子。”
“是不用藏。”宋瑾道,“你可知几年前有个县令的女儿进宫,因着柔顺温婉,又略通诗文,一段时间里备受宠爱,没过多久就封了嫔。封嫔那日她在去中宫谢恩的路上不知被什么绊了脚,去的稍晚了些,皇后直接下令让人将她拖出去打了三十个板子。”
楚逸露出惊讶的表情,道:“这般骄纵?那人后来如何了?”
“宫里的板子打得重,打坏了她的腿,后来就去了冷宫,没过多久就病死了。”宋瑾道,“虽只是个五品县令的女儿,但到底是朝廷命官,人人皆知皇后下令打死嫔妃不合规矩,却无人敢说,就连皇上也只是让她思过三日就了了事。宫里自然没有人敢议论,宫外却是有流言传出来,那县令更是不忿,到底是自己的女儿,说死就死了谁能甘心呢?他大概是多说了些话,对冯氏一族出言不逊,后来……”
“如何?”
“后来县令一家被夜半闯入的盗贼杀死在家中。”宋瑾道,“加上管家杂役,一家八口,一个不剩。说起来也是有意思,兄长说这世上可真有冲进县衙抢劫的强盗呢?”
这便是连藏都懒得藏了。楚逸尽量将语气放得不经意些,道:“这么说来,那位新进宫的丽妃娘娘岂不是凶多吉少?”
“苏王府到底与区区县令不同,皇后大抵不敢伤她性命,只是佛堂中缺衣少食,折磨一番怕是躲不过去。”宋瑾道,“我对她所知不多,但是就那几次宴会上来看,她处事极有分寸风度,不是个简单的女子。”
“王爷不打算出手相助?”楚逸往后靠了靠,闭上了眼睛。
“我为何要助她?”宋瑾反问道。
“我就随便说说,只不过看着王爷最近似乎很爱给那容二小姐送人情。”楚逸脸上似笑非笑,“我以为这样大的人情,王爷不会放过。”
“楚兄可不能胡说,容小姐可马上就要成亲了,这样的话若传出去可不好。”宋瑾正色道。
“好的。”楚逸也立刻摆正了神色,果断地应了。宋瑾见他闭嘴闭得如此痛快,一时间也有些尴尬,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在楚逸不过是想戏谑他几句,目的达到了也就不再与他玩笑,他清了清嗓子,道:“冯氏一族势力盘根错节,皇后仗着娘家的权势作威作福,同时冯家人因着这门皇亲更加无法无天,这两方互为火油,这火只能越烧越旺。”
“这火烧得太大,终有一天会烧到自己身上。”宋瑾悠悠道,“到地方了,咱们一同去看看那几块端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