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姑姑的声音冷得像二月的冰霜：
“她死了……
她是清晨的时候，吊死的……
我们赶到时，已经全身冰冷了。
她一个未谙世事的姑娘，受不了这非人折磨，又被畜生恐吓威胁，不知道该如何解脱。逼到最后，竟选择了一死了之。
那封信，是她半夜偷偷跑出来放到我们门口的。
直到最后一刻，她最后心中还在惦记着母亲的安危，劝太太不要再追究，五百大洋的债务终于可以一笔勾销。
那畜生拦着我们，不许我们靠近小姐的尸首。后来报了官，警局来了人，太太才有机会上前查看。
她脖子上一道深深的勒痕，胳膊上，腿上全都是陈旧的伤痕淤青。
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太太当时的情形，她面目狰狞，用指甲在自己脸上抓出抓出一道道血痕。我用尽全身力气抱住她，她死死盯着小姐的身体，晕了过去。
官家下了论断，说小姐死于上吊自杀，身上虽然有陈旧伤口，但已无法追究来由，与小姐的死因也没有关系。
我们竟拿那姓梁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从那之后，太太就就不大正常了，时而哭闹，时而傻笑，和她说任何事情，她都是一脸茫然。
我一个不识字的妇人，又有何门路去给小姐申冤？
我去顾家闹了一次，还没进门就被赶了出来，我永远忘了不那看门人对我说的话：
“梁伙计的为人我最清楚，他求着老爷太太免了你们五百大洋的债务，娶了你们姑娘，天天当菩萨样供在家里，还给岳母置办房产，这样的女婿哪里去找？
偏偏你们姑娘自己心高气傲，仗着自己从前是富贵小姐，看不上他一个伙计，不和他好好过日子，没日没夜的瞎闹。
她自己想不开上吊死了，这哪能怪得了别人？”
沈姑姑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愤懑，怆然泪下：
“朗朗乾坤，竟能如此颠倒黑白！
客栈的人可怜我们，给我们留了个容身之处。白天我去做工，只能把太太锁在屋里。
好不容易攒了些钱，我请大夫来给太太看病。看了好多个，都说她已经彻底疯了，只能好好养着，不能再受任何刺激。想要复原，却是完全不可能了。”
沈姑姑不再说话，默默地望着窗外，过了好久，她抬头望着婉如，眼中却已没有一丝光芒：
“他们一直说，善有善报。老爷太太始终心存善念，却落得如此下场。都说世间万物，都逃不过一个理字，可究竟何为道理？”
婉如心中郁结万分，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想了一会，嗫嚅道：“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他们还有楚良。”
沈姑姑叹了口气：“这也算是老天开眼，没有赶尽杀绝。
那件事情过后快要一年，少爷竟然找回来了。
他这一路也是无比曲折。
当日他去安葬了老爷，回来路上竟然遇上了土匪。他们见少爷年轻力壮，逼他上山入伙。为了保命，他只得先假装答应，跟他们上了山，想着日后再找机会逃跑。
他心急如焚地熬了半年，却一直没等到机会。
终于有一天，官兵半夜来扫匪，他听到动静，偷偷藏了起来。
土匪窝被一举端了，他跑出来和领军的头目诉说了自己的遭遇，请求早日放自己出去和家人团聚。
那军爷正巧就是直系军曹司令的手下，见他能文能武，仪表堂堂，就想收他入自己麾下。少爷也觉得这是条好出路，就答应了。只求先回去把母亲妹妹安顿好，再去投靠曹司令。
他满心欢喜地找到我们，却得知妹妹已死，母亲疯了……
之后，少爷的心性就有些变了。从小到大，他一直很爱笑，与太太小姐辞别时，他还能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安慰她们。
自那时起，他好像再也没有笑脸，人也变得沉默寡言。”
暮色渐起，晚霞的余晖照映在窗户上，更让人生出一阵惆怅。
婉如忽然想起来，那晚和他去西餐厅，她笑他穿着长衫显得另类，那也是她第一次见他露出笑容。至少那一刻，他心中是快乐的。
沈姑姑接着回忆：“少爷立即去找梁勇报仇，到了他家，发现大门紧闭。
邻居说已经很久没见到他的人影。去玉器店打听，说他自从家里出事，就告了长假，没人知道他的去处。
一直寻不到仇人，少爷急火攻心，把满心的怨恨发泄到你们顾家。当日那畜生逼娶小姐，毕竟也是顾家太太亲自授意的。
他本想抓你母亲去小姐坟前谢罪，顾家时刻有人看守，他只得躲在隐蔽处，等待时机。
婉如苦笑一声：“他等到最后，却是等到了我。”
沈姑姑叹了一口气：
“他亲妹妹惨死，母亲疯了，他如何还能保持冷静？
他恨透了你母亲，想让她也尝尝失去至亲的滋味。但他终究是善良的，不忍心伤害你。
没过多久，那姓梁的畜生自己回来了，他做了恶事心虚，之前想必是出去躲风声了。
少爷这次终于手刃仇人，给小姐报了仇。”
婉如吃了一惊，“他把梁勇杀了？”
“是，他大仇终得报，只是手上毕竟沾了人血，只得改了名字。
按照之前承诺，他准备去投奔曹司令，但又担心太太没人照顾。
那曹司令也是爱才之人，知道他有后顾之忧，就主动给太太提供了住处，还拨了钱款。少爷感激，自此一直效忠于他。”
婉如心中也感到了稍许欣慰，犹豫了一会，不禁问道：
“不知他的母亲后来怎么样了？”
沈姑姑原本平静的脸上又露出苦涩：
“太太那时已经已经完全认不出我们了。
她原本身体就不好，这一连串的打击伤到了她的根本。少爷走后，她病情日益加重。看了好多医生，都说已经是油尽灯枯，无力回天了。
太太走的那一天，少爷和我陪在她身旁。
她脸上带着笑，我知道，最后一刻她认出了少爷。纵然心中有万般不舍，她还是去了，老爷和小姐在那边等，他们三人终于得以团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