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章不相为谋
入夜。
深沉,而又透亮的,漫天星空。
风,止了。
云,散了。
只有几枚飘忽的雪片,还在天地间游荡。
打在面颊上,透入心底里。
融化在眼角,化作几滴泪。
一黑一白,兄弟两人,站在塌了一半、破败不堪的龙门渡前。
七个隐秘机动的高手,横七竖八躺在雪地里。
还有三个,已经被炸散在四周。
院子已经不见了,连同里面的马厩,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只有地上四个焦黑的大坑,仿佛在述说着,这里刚才经历了什么。
不远处的大道上,停放着一辆马车,还算比较完好。
里面端正摆放着,鬼谷子的遗体。
“师父他老人家,临走前还说了什么?”司马玦问。
“除了我告诉你的,什么都没有说了……”苏子云答。
“和我一起去追查指极星吧!报仇雪恨,让他老人家瞑目。”司马玦提议。
“和我一起护送师父回家吧,守灵尽孝,让他老人家安息。”苏子云拒绝。
“人死不能复生,时间宝贵,我们作为传人,应当干更有价值的事。”司马玦劝告。
“无心无德,是为禽兽,就因为他老人家只有我们俩个门徒,才应回去。”苏子云解释。
“算了,冬天还长……暴风雪还会再起。”司马玦觉得,自己一个人也能完成任务,继续推进师父的行动,为自己的过失赎罪。
“罢了,在等几个月,鬼谷的海棠花,就会开了。”苏子云却想念着,那漫山遍野的花香,像往常一样,三个人一起躺在草庐外的草地上,品一碗粗茶。
一声叹息,几乎在同时。
“不要再执拗了!和我一起继续深入调查,一定要把指极星挖出来!”虽然心里清楚,说出这样的话,应该是不会有太大用处。可司马玦还是又爱又恨,只能想出这样的一句话,来阻止自暴自弃、心如死灰的师弟。
“我宁愿做一辈子闲人!也不想在重蹈师父的老路了!师兄,和我一起回去吧,我们再也不需要付出更多的牺牲和代价了。”师弟也很决绝。
还是谈不拢啊……
看来,没其他办法了。
“那我们,再比试一次,输了的,听赢了的。”
“好。”
——
那夜,在星空下的雪原上,只有两人,遥遥相对。
“如果,人是用来做事的,那最好由我控制。你太莽了!”
“如果,事是人做出来的,只需要解决掉人。你太怂了!”
猛然回想起来,很小的时候,我们就曾这样争执过。
看来:我们两个,从小到大,意见总是不合呢……
“我们有能力改变这个世界!你忘了老师的教诲么?子云!”
“我宁愿一辈子隐于市井,也绝不愿再走错棋,徒增悲伤!”
看来,两人理念,从很早以前,就已背道而驰。
乌鸦无奈,从腰间抽出墨羽扇。
子云也缓缓地,张开袖中折扇。
风吹草动,卷起雪花片片。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要不要跟我走?”此时此刻,司马玦对他的懦弱和逃避,已全部化作厌恶,涌上心头。
“哼!废话少说。”苏子云也一直很反感。就是因为他的自以为是,才导致师父丧命,不然凭老头的能耐,怎么会死?
噔噔噔噔……噔噔噔噔……
急促的脚步声从两头传来,两人都俯身以自己最快的速度,冲向对方。
墨扇褪去羽毛,节节伸长,化作一柄精钢判官笔,月光流过笔杆,浮出苍劲的小篆:“兵者,诡道也!”
钢骨折扇露出尖锐,星华撒满扇面,腾舞华丽的草书:“故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
兵器相撞的火花,照亮了两张年轻的脸——同样坚强的眉、一般刚毅的眼。
接触只一瞬间。
一个化作一群飞舞盘旋的乌鸦,另一个化作一缕袅袅升起的白烟,越向对面。
乌鸦和白烟,渐渐聚集合拢,变回了背靠背的两人。
两个人什么话也没有再说,只是静静地向前走去。
直到走远,谁也没有,再回头看对方一眼。
从此以后,希望我们,大道朝天,各走一边,永不相见。
——————
杨光苏醒时,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横放在一匹马背上。
嘴被堵住,无法做声,身中迷香,四肢乏力。
只能听天由命。
一个声线稚嫩的孩童,正在前面骑马。
定睛细看,说是孩童,实际上年纪应该比自己要大些,只是身量轻巧匀称,才显得幼小。
还有一个年龄相仿的绿衣小丫鬟,也骑一匹枣红马,紧跟在身旁。
“冰姐儿,你这一招偷天换日,真厉害啊!”
小丫鬟操持着略带蛮夷口音的汉话,恭维道。
杨光猜测,她可能是刚来中原,话说的还不太地道。
“求别说,我差点都被锁在箱子里憋死了。想制造个偷袭的机会可真不容易啊!”谁能料到一开口,才发现那孩子竟是个女娃。剪得一头短发,还穿着一身胡服短打,弄得跟个假小子似的。“要不是对手太厉害,谁愿用这阴招?不过话说回来,真是来者不善,也不知组织得罪下了哪路神仙,一共三个对手,全都功夫了得,要不是多亏了你家祖传的毒药,还真不一定能赢。”
“我那点破家什算什么。”绿衣丫鬟笑着回答。“要是我阿姊能来,还有比赤蝎散厉害十倍的毒药。”
“这么凶恶?以后若有机会,一定要亲自见见你姐。”冰儿姐也是一脸难以置信。“只可惜了我那十个兄弟,都是经过长年训练,才培养出来的精锐,一下子全报废了。”
“那需要给他们报仇么?”丫鬟在颠簸的马上,还不忘问。
“才不用,隐秘机动仇家太多,没法一一排查。既然选了这行,他们应该也都有觉悟。正所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不用计较。”冰儿姐名唤达奚冰,今年虽只有十四岁,已然一副年少老成,能独当一面的样子。“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我倒是想,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把这三个对头全弄死,实话太厉害了,早晚也是祸害。”
“我功夫不行,没搅进去算是对了。”小丫鬟先是满脸恐惧,继而又一脸遐想。“不过我远远看着,那个白衣书生,可真是帅啊!”
“是么?我倒是更中意那个追赶我的黑袍小道。”
“你口味可真重,连出家的也不放过,哈哈哈哈……”
“当然,现在可能已经三个变两个了,哈哈哈哈……”只传来达奚冰在马背上狂笑。“那老家伙中了一镖,怕是没救了。”
见绿衣丫鬟视线移过来看他,杨光赶紧佯睡。
“仔细看的话,你带的这个人质,其实也挺帅的。长大后一定是个大帅哥!哈哈哈……”、
“要不现在就将他送你?”达奚冰取出一根大烟杆儿,一边往里面塞烟丝,一边取笑道。“据说这小子还是弘农杨氏后裔呢,保你不吃亏。”
“这种事儿你还要取笑。”小丫鬟没好气的红着脸,假装生气。
“反正你现在是我的贴身仆从,按照汉人的规矩,你的婚事我说了算。”达奚冰得意的点头。
“你又不是汉人,明明一个鲜卑人,了不起读了几本经学书,就口口声声说要搞汉人规矩。”小丫鬟也不甘示弱。
“你知道有多少鲜卑人,当年跟随孝文皇帝南迁洛阳么?就算是个鲜卑人,也不影响我,按照汉人规矩,替你找个丑八怪相公,哈哈哈……”达奚冰伶牙俐齿,笑的花枝乱颤。
“好了好了,不取笑我了。咱们现在去哪儿啊?你不是说不赶紧回去,被老爷发现,又要受罚,还得连累少爷。”
“既然出都出来了,就不怕再多转转。”达奚冰点燃烟斗,深吸一口,顿时徜徉在烟雾缭绕中,好不畅快。“正好有个好朋友,家就在附近,我想去见见她。”
“老爷不是说了,不让你吸烟的么?”
“反正他看不见,就算事后知道了我也不会承认。柳叶,你要不要也来一口?”达奚冰顺势要把烟杆递过去。
“我就算了。”名唤柳叶的丫鬟连连摆手。“话说回来,哪个朋友?她家好玩么?”
“你见过的,卢向琴,她家就在洛阳南郊。我已经书信通知她了,她知道我们要来,一定会派人前来迎接的。”
正说着,前面道上,就看到一个人影,在远远向她们这边招手。
“喏,那不就是她的贴身护卫么?在等咱呢。”说完,烟杆一打马,一溜烟奔了过去。
“冰儿姐,你等等我啊!我骑得可是匹驽马。”柳叶忙挥鞭在后追赶。
杨光被颠的七荤八素的,却还在装死。
因为他将对话全都听得真切。
觉得自己逃脱的机会,可能马上就要来了。
三人两马,转眼就来到出来迎接的卢府下人面前。
那人穿着卢府下人统一的葛麻粗布衣衫,吊腿短袖,干练中透着穷酸。
见人过来,忙躬身行礼,而后熟练的牵起马匹,向导引路。
虽说,穿的寒碜,可他却有与众不同之处。
一身精壮的肌肉,是粗劣衣服所掩盖不了的。
背负一把长弓,腰间挂着箭囊,更是说明,他是护院,不干杂役。
而最让人过目难忘的,莫过于他的双眼。
左目湛蓝,右目金黄。
达奚冰记得,这好像叫异色瞳。
虽然看着邪魅诡异,但心里却反觉得,很是另类迷人。
“喂,鸳鸯眼儿,怎么就派你一个人来?你知道我是谁么?”
“小姐都和我说了,达奚冰姑娘和柳叶姑娘要来,特地派我出来迎接。河间王爷今日要登门,府里下人都在忙着准备,实在抽不出人手,故只有小的一人前来引路,还请见谅。”
“原来是王爷要来,那难怪了……算了,鲜卑人也不讲究这些繁复礼节。”达奚冰扣掉烟灰,又捏起一簇新的烟丝,使劲往纯铜烟斗里填塞。
柳叶听了直翻白眼:明明刚才还在装汉人,现在又变回鲜卑人了,真吃的都是米,说的都是理。
“那你叫什么?鸳鸯眼儿?”冰儿姐倒是不在意这些,只是对他的眼睛很感兴趣。
“小人年幼时,亲人就被山贼杀害,所以没名没姓。现在的名字,是小姐赏的,唤作卢多。”
“那我给你起个外号吧!叫猫儿眼!”冰儿姐很是调皮。
自打见第一面时,就想在他的瞳色上做文章,终于还是找到了机会,脱口而出。
“呃……可是小的不养猫,养了一只鹰。”卢多很为难。
半生潦倒的他,并没见过达奚冰所说的那种宝石,所以也没领悟到这句话的真谛。
“莫非小的,得叫鹰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