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有个自称为“江南四大才子”之首的醉酒鬼来到铺子，然后笑问姜如晦秋香和丁香有几种写法。
那人曾举起酒葫芦，看着他放声笑道：“你这小子和我一样生得俊俏，江南四大才子的位置，等我以后找到了秋香就让给你坐坐。”
所谓江南四大才子看似潇洒，哪怕是世人眼里的诗画双绝，说是什么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其实归根结底，至始至终都少了迈步走上前那一步。
江南四大才子之一的唐伯寅，那一年同样是在街角看到有个少女。
只不过少女是个婢女，是个丫鬟。
那时候撑着油纸伞从那边走来，一头乌黑马尾就这样晃呀晃。
一晃便是三年。
可惜直到最后，唐伯寅也只知道这个少女叫做秋香。
其实文人墨客诗词中所谓的灯火阑珊处的千古遗憾，只要能上前问一问姑娘芳龄几何，芳名何许，那便不复存在。
这些年姜如晦看到过鲜衣怒马的富家公子，也看到过得孤苦伶仃还是要守住自己那一门手艺的老手艺人，有混迹在市井耍流氓的地痞无赖，有为赴京赶考的穷困书生整理衣冠的小娘子。
也听闻有大梵国师曹怀柔在洛水一见洛神误终身，写下了天下第一隶书《洛神赋》，才高八斗的曹怀柔竟也为情所困。
而现在眼前这一幕，哪怕时隔多年，姜如晦还是忘不掉。
那个穿着黑裙撑着把黑伞的少女，就这样亭亭玉立般站在街角，安静地看着他。
一样是撑着伞，一样像一个年轻而又温婉的江南女子。
这像个神仙一样突然闯进来的少女，就提着一把菜刀，以如此强硬的姿态救了他一命。
现在少年才知道，这个撑着黑伞的少女到底有多强。
这是神仙姐姐啊。
未待他作出任何反应，那个神仙姐姐就带着最后一丝清风转身离去。
她轻轻哼唱起一首不为人知的歌谣，然后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见到那白衣少年在原地欲言又止，少女带着些许蜀地口音的嗓音再次响了起来。
“你想问我手上为啥子会有这个东西？”
少女撑着伞，玉手那一边的黑色镶边的袖口滑落下来，露出了如白玉一般的皓腕。
在手腕上，正隐隐游走着一条银白色细线，比起少年手腕上的雷蛇还要壮大上几分，隐隐有极具毁灭性的波动传开。
如果说少年手腕上的银白细线像一条雷蛇，那少女手腕上的更像是一条龙。
一条雷龙。
少女停顿了一下，同样是有些疑惑，缓缓开口道：“以前好像发生了很多事情，然后我忘了。”
少女歪着头想了想，继续说道：“我只记得我来这里是为了找一个瓜娃子，我答应过瓜娃子要保护他，你长得有点儿像他...”
少女顿了顿，“一样瓜兮兮，哈戳戳嘞。“
“有人要杀你，所以我就来了。”
说完，黑裙少女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身后有人像是追上前来喊了一声，很快那紧随而来的少年又立马停了下来。
少年跟在后面犹犹豫豫，似乎想保持了一些安全距离，想了想干脆硬着头皮问道：
“这位神仙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黑裙少女低头看了眼手里还有一丝血迹的菜刀，上面锈迹斑斑，染上了血上面的色彩更加斑斓。
神仙姐姐低着头数着自己迈步的次数，一步步走远，不咸不淡的嗓音顺着微风传了过来。
“以前有个老头子叫我囡囡，现在他快死了，我去看他最后一眼。”
...
姜如晦穿过一条人迹罕见的街巷，闷闷不乐走在青石砖铺就的街上。
他在那个神仙姐姐离开时喊了一声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到底听见了没有。反正当这么多年的落魄少爷也习惯了丢人，干脆豁出去了。
一想起来他就忍不住唉声叹气。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再过几日，就到了驻扎于此的官员上门收取租金的日子。
本来铺子的生意还能勉强说饿不死人，时不时有几个人傻钱多的富家公子慕名而来，买下他这些会动的糖人，出价更是一个比一个高。
没成想反倒引来了城里赫赫有名的大恶少过来这里转悠，如此一来，就更没人敢过来光顾生意。
现在哪怕是把糖人拿出去送，也没人敢要了。
现在哪怕关上门，不想开这个铺子了，可待了三年多多少少也有了感情，要是实在不行，穷得叮当响的少年就只能把那块荆山玉当做租金交上去。
姜如晦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此时他或多或少能感受到大梵国师曹怀柔在洛水河畔看到那个女子时，怀有怎样的心情。
试问天下人谁不为情所困？
黯然追忆落寞思念皆有。
难怪有人说世间千万字，文人在写到情字的时候，落墨总要重上一些。
唐伯寅这个江南四大才子之首被誉为“诗画双绝”，闲暇时教了他绘画，他的哥哥教了他琴艺和糖塑。
绘画会一点，琴艺一点儿没学会，他哥哥到最后留下了一把沉寂千年的古琴高山流水，已经三年未鸣。
可惜学琴艺少年是真的一窍不通，那时候一心觉得自己是个大少爷的少年为了不让哥哥失望，一心去学糖塑。
在刚掌握吹糖这种技法后，就去学了另外一种技法：拉糖。
拉糖糅杂兼具了糖塑和面塑的特点，所做出的的糖人有立体感，也更加栩栩如生，当然也要更难一些。
那时候少年继承了哥哥的糖塑手艺，从决定不去随大流进行修炼的那一刻起就没打算再丢下。
哪怕白白浪费了三年时间一事无成，他也毫无怨言。
他总觉得自己学的这一门传统糖塑手艺行业一点儿也不简单，不像是刚入门就能摸到皮毛的手艺。
民间传统手艺的衰落偶然中又透着巧合，这里面绝对还有一些被人刻意隐藏起来的事情。
传统手艺行业经过几百年的发展，多少变得落日黄昏，再加上诸如“富不学匠”，“只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之类的传统，可谓步步维艰。
而手艺人每一天的生活就像一潭死水，不见什么起色，可能用大石头砸进去都生不起一点波澜，平静到让人感到枯燥。
那个欧老头有次喝醉了就说，各行各业的祖师爷为天下人开天，留下工匠精神代代相传。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有人周游列国，安坐谋虑治国之道，有人尝百草，躬耕于土地使其肥沃，有人养蚕编织蚕丝制成丝绸，有虞氏上陶，陶艺举世无双，有雷氏制建筑烫样，为宫廷平地起高楼。
有人撰写史书，有人研究出活字印刷，有人建造云梯骑着木牛流马登天而上。
有人以名代酒饮下杜康一醉方休，有一国之君研究出咸菜制法，有人将天下万物放入锅里烹饪，有人创立‘望闻问切’四种医术，为天下人开太平。
有凫氏制钟留下曾侯乙编钟，有栗氏制量器，统一度量衡...
从此在灵气衰竭的那个时代，手艺人独断万古，成为那个时代独特的标志。
三千颗漆树才能采集到一斤漆，搬空一座青山才能铸成一把天下名剑，一张棉纸晒上三年才能遮风避雨。
姜如晦就一直想去看一看，真正的手艺人是不是真像欧老头说的那样，默默无闻数十载，出世时当惊艳世间。
前有曹怀柔写下天下第一篆书《洛神赋》，而他现在就要用拉糖这种技法做一个同样是撑着伞的神仙姐姐，取名为忘忧境。
这位在姜家从小到大就没吃过苦的少爷忽然笑了起来，要是每天都这样平平淡淡的过日子，倒也不赖。
至少，他挺喜欢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