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凌风听到向导说出这两个字,一时间竟有些愣住了。
他有多久没踏上那片土地了?
十年的质子生涯,加上在大荒的一年游历,算下来足足十一年有余。
这十一年的风雨,几乎包含了他少年时期的所有回忆,也足够让他从一个惶恐的小孩,成长为一个城府颇深的大人。
而他在金陵的时间,也远比在朔郡多得多。
一丝冷笑浮上了嘴角。
其实他在哪里都无所谓。无论童年,还是少年,无论在金陵,还是朔郡。与他而言又有什么分别呢?
反正这世上的美好,和他都没有太大的关系,他只是一个看起来很有利用价值的人而已。
陈凌风重新带上风帽,让脸隐藏在阴影之下。
他原本就是一颗棋子!否则也不会被父亲送入这虎狼之地。如果不是侥幸得到这次游历大荒州的机遇,他还安安稳稳做着他的质子,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康宁见陈凌风出神,以为他触景生情,便小声道:“听说舜华郡主一直在别庄养病,到现在还未回府。”
一阵风沙掠过,陈凌风握着缰绳的手明显一滞。待扬尘过去,风中传来他清冷的声音:
“她得了什么病?”
“没有病,养病只是好听的说法。”康宁顺手为巫溪整了整风氅。“自从殿下动身去了大荒,舜华郡主就被罚去田庄禁足思过,听说走时只带了随身的丫鬟。哦对了,她弟弟致尧公子也跟去同住了。”
没有听到回答,康平便自觉的闭了嘴。谁知陈凌风忽然道:“知道是哪座田庄么?”
“是勐国公的产业,我们的人传来的书信上说,那园子十分破旧,金陵的冬天湿寒,也不知道舜华郡主是怎么住的。“康宁摇头轻叹。
“哦。”
康宁感觉陈凌风并没有不耐烦,于是又道:“大琰王轩辕烨曾经说,什么时候舜华郡主诚心认了错,什么时候出来,可是………郡主就是不做声,一直生生犟着,拖到了现在……”
此时陈凌风神色已恢复如常,他将手重新拢进袖中,漫不经心的嗤笑道:“这么久了,没想到她还是那么任性。”
康宁没出声,一旁的雁翎却不以为然。
“作为一个没出阁的女孩儿家,这轩辕舜华的气性也未免太大了些,难道她还记恨殿下不成?话说回来,殿下都没有追究被她刺伤的事,她还要怎样?真是不知好歹,欺人太甚!”
雁翎想起陈凌风满臂鲜血的景象,话里就带了气:
“她轩辕舜华虽说名义上还是郡主,可谁不知道,她们部族全都被她爹给连累了。禛国公是大琰的罪臣,他们全族从老到少,生生世世便都是罪人!说她是罪臣之女怎么了?她也不想想,这种身份怎么配得上殿下?咱们殿下要娶的王妃,可得是位正经的公主才是!”
陈凌风默然不语。一种极为复杂的神色出现在他眼中,里面混杂了嫌恶,冷漠,不屑,还有一丝莫名其妙的东西。
康平憋了半天,瞟了眼面无表情的陈凌风道:“听说禛国公是被冤枉的。”
雁翎嗤笑:
“那又怎样?都多长时间了,禛国公府早没人了,正主都不出声谁还在意这事?只是足以看出轩辕烨也是用人朝前,不用朝后的主。依我看,如果非要从大琰给殿下挑一位王子妃的话,还得是婉琳小公主,人家那可是正经的嫡公主。身份尊贵不说,又深得宠爱,模样也和咱们殿下般配,而且我瞧着当年殿下对她也是极好的。”
陈凌风依然沉默不语。
“那小公主……”
此时一直没说话的流风白了雁翎一眼:“你有完没完,不累是吧?少说话省点力气,还有好久才出得了沙漠呢。”
雁翎悻悻住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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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金陵
陈凌风笔直的站在金銮宝殿上,当着满朝文武沉声道:
“凌风无德无能,不能与舜华郡主订婚,还请圣上不要耽误了郡主!”
满座大臣皆惊,纷纷交头接耳。
轩辕烨猛地从王座上站起,勃然大怒:“竖子无礼!难道我大琰的金枝玉叶还配不上你么!”
莫旗丞相忙劝道:“圣上息怒,三殿下如此说,想必是有苦衷的。”
“苦衷?那就说来听听!”
“圣上,请恕凌风不能从命。”
莫旗丞相面露无奈之色:“殿下直说无妨,如果真的有苦衷也可再议。”
“不必了!“轩辕烨冷哼。从没有人敢于这样当众挑战他的权威!
“孤看也不必说了,待你大婚之后,再慢慢商议吧!”
陈凌风急急抬头,目光焦灼而冰冷:“请圣上收回成命!臣是大晟王子,晟国乃大琰属国,所以臣断断……“话到此处声音却逐渐低下去。
轩辕烨非常不耐烦,他纵横疆场,戎马半生,向来说一不二,如今见陈凌风吞吞吐吐的模样极为不快。
“断断什么?”
陈凌风静默了一刻,眼中露出焦灼的目光,一咬牙道:“臣断断不敢娶大琰罪臣之女!”
此言既出,满殿哗然。轩辕烨也没想到陈凌风竟是这种回答,一时愣住了。
所有人都知道,禛国公因涉嫌谋逆,里通外国,导致三十万大军在讨伐北疆赛维尔部落时全军覆沒的事。
只是事发之时郡主和世子尚幼,于情于理都不应受到牵连。况且查封禛国公府那天,禛国公夫人也殁了,只留下这两个孩子,委实可怜。
自从禛国公和夫人相继自裁的消息传出后,朝中的大臣便分为两个派系,一支是挺禛派,一支是倒禛派。挺禛派说禛国公忠肝义胆,可惜被奸人诬陷,不得不以死以示清白,倒禛派则说禛国公明显是畏罪自裁,死不足惜。
而圣上那里又含含糊糊的,查到现在也没个明确的结论。
明眼人都看出,重点在于“涉嫌谋逆“这几个字上。这几年,关于禛国公是否真的谋逆一直是众说纷纭,悬而未决的疑案。所以拖了这么久,禛王也没有正式在刑部定罪。
谁都知道舜华郡主和晟国王子陈凌风自小熟识,都曾一同入宫伴读,也算有多年同窗之谊。何况在此之前就已经有了二人互相爱慕的传言,如今又是圣上做主赐婚,何等体面,按说陈凌风应该欣然应允才对。
如今陈凌风这么做,虽不一定是拜高踩低,对禛国公府落井下石,也必然是怕给自己惹上麻烦。
就算他对郡主无意,也完全可以用别的借口拒绝,圣上虽严厉,但并非不讲道理的人,即便一时不高兴也不会处罚他。
况且又是外邦王子,怎么也不好强迫的。
近几年,禛国公一案已经开始平静下来,可现在陈凌风竟然直接给舜华郡主扣上了罪臣之女的帽子,他这么做,真的不怕让这个儿时的玩伴前途尽毁么?
就算只有一层窗户纸包着,也不应该由他来捅破,可真是够狠心的。
有人暗中揣测,难道是陈凌风虽然与郡主有情,但现在觉得郡主的地位已然不保,所以才想到用这个办法彻底与其断绝关系?又联想到之前陈凌风对婉琳公主特别热情的传言,看陈凌风的眼神就带上了不屑。
不过是个属国质子,竟然如此工于心计,对大琰郡主挑挑拣拣。
到底非我大邦子民,一点都不厚道。
还有平素与禛国公不和的人便有些幸灾乐祸。禛国公在时仰仗军功,任谁都不放在眼里,教养的女儿也是奢侈无度,任性妄为,如今怎样?踢到铁板了不是?
陈凌风话音刚落,忽然感觉耳侧有疾风掠过,他猛地避开疾刺而来的剑锋。只见一袭缥缈如雪的白衣疾速飞至,正是轩辕舜华。
未待他站稳,舜华转身又是一剑,来势又快又狠,陈凌风被刺中肩膀,鲜血涌出浸透了衣服。
舜华曾追随异士学习了许久的轻身术,身形灵活如风,一时间侍卫竟都没有回过神。所幸她并未系统的练习过剑法,手腕无力,准头也不是很好,所以伤口并不严重。
此时满殿哗然,轩辕烨急呼:“舜华,不可胡闹!”
任性而倔强的少女脸上带着泪痕,用剑指着受伤的陈凌风,怒道:“你胡说,我父亲不是罪臣!”
陈凌风伸手阻止了将欲上前的护卫,似乎也明白自己的话过分了,但是并不看她,也没有解释。只是低声道:“是凌风失礼。”
他捂着受伤的手臂,鲜血一滴滴砸在雕刻着金莲的地面上,如同妖艳的花瓣在金莲上盛开。
舜华怔怔的看着,似乎有些不敢置信,忽地一跺脚:“你走,从今天开始,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话一出口,金殿上所有人包括陈凌风忽然消失了,舜华惶然四顾,大殿之上已空无一人,她气恨填胸,一时间父母的脸又浮现在眼前,只觉得满腔委屈愤恨无处发泄,在胸口憋得生疼!
“我父亲不是罪臣,不是罪臣!”
忽然,耳边有一个急切的声音响起:“郡主,郡主!”
舜华顾不上回答,仍怒道:“我父亲不是罪臣!”
灵瑞将帐子掀开:“郡主,郡主,该起了。”
舜华猛然从梦中惊醒,发现枕头竟然被汗湿了一片。
原来是个梦。
舜华长出口气,方觉得心下安稳了些。
“郡主,时辰不早,该起了。”
舜华偷偷擦掉额边的冷汗:“知道了。“
“郡主可要沐浴?”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