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霾的天空下着小雨,扬州四五月间的天气总是这般潮湿。四月二十七日,毕自严召集转运使司一众大小官员,乘船顺着通扬运河而下,直抵海安。三天后,一行人在连绵的细雨中来到了海安城西的长桥石板盐田,这里是整个淮南最大的一块盐田,拥有灶户丁口数千,年产盐一千五百万斤。
泥泞的土地上,毕自严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踱步,盐场总催讨好地撑着一把油纸伞,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左右。
一望无际的盐田出现在众人眼前,海水被圩坝分割成连绵的田块,凝结的盐晶包裹了圩坝,把它染成了米黄色。盐田的后方是一连片的窝棚,三三两两地聚拢在一起,中间架着一口大铁锅,此时临近中午,正是午饭时间,因此不见有灶户在外走动。
毕自严穿过整个棚户区,里面飘散着一股难言的恶臭,总催捏着鼻子,“钦差老爷何苦来这龌龊地方,平日里咱自家人都不肯来。”
毕自严瞥了他一眼,却不做声。他缓缓往南走,一路上却少看见炊烟。他信步走近一间窝棚,掀开门帘子,一股潮气铺面而来,棚子里黑洞洞的,男主人、女主人、小女孩儿一家三口人衣不蔽体地坐在泥地上,中间的石围子里搭着几根熄灭的木柴,看样子像是在吃午饭。他们自然不认得毕自严,可他们却认得毕自严身边的总催,于是赶紧仆跪在地,将头深深地埋在地上,不敢斜视一眼。
毕自严皱着眉头环顾四周,除了一张床,一个小木凳子,窝棚里再没有别的摆设,“你们吃的什么?”毕自严忍不住发问,面前跪倒的三个人却像是没听见一般,不肯出声。
“挨千刀的!”总催窜到男主人的跟前,一巴掌打在他的头上,将他的发髻打散,“大老爷问你们话呢,赶紧出声!”
“回……回大老爷,吃的……芋头。”他仍旧深埋着头,低沉的嗓音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来。
“芋头?”毕自严一听,顿时眉头紧皱,他两步走到小女孩的跟前,蹲下身去拉起她脏兮兮的手来,翻开她的紧握的手掌一看,里面确实是半颗烤熟的芋头。
“这芋头就这么吃?”
“大老爷,我还蘸盐巴呢。”小女孩抬起头来,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瞅着毕自严,她抬起自己的左手,手掌上粘着米黄色的颗粒,大概是粗盐。
“呔!贱婢,谁让你抬头的!”总催一巴掌打在小女孩儿的头上,小女孩儿吃不住痛,立刻呜咽起来。
毕自严猛地回头盯着总催,“放肆!”总催吓了一跳,毕自严站起来指着他,“本官让你管了吗?出去!”总催只好陪着笑,勾腰退出了窝棚。
毕自严弯腰摸了摸小女孩儿的头,大概是因为长期不洗的缘故,她的头发摸起来实在是油腻,可毕自严却并不嫌弃,“闺女,你们每天都吃这个吗?”小女孩点了点头。
跪在一旁的女主人瞅见毕自严似乎好说话,于是胆子大了一些,“大老爷,今年还算好的,往年这时节家家都只能去海里捡壳螺做吃食。”男主人却被她这话吓了一跳,“你这妇人,瞎扯什么闲话!赶紧闭嘴。”
“盐商来买盐,一斤需得给付五十文,这钱去哪儿了?”
“这……这……”男主人支支吾吾,似乎颇为难的样子,“存……存起来了……”
“存起来了?”毕自严根本不信,“存哪儿了?”
“在……在……”男主人却是答不上话来。
“你别怕,本官是朝廷钦差大臣,来这儿就是给你们撑腰的,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万不要隐瞒。”
男主人这时候才缓缓抬起头来,眼泪倏然而下,“青天大老爷!草民……草民快活不下去了!”
“别急,你慢慢说。”
男主人支起身子,伸手抹了一把眼泪,“青天老爷,这商人来买盐,说是给五十文一斤,总催却平白拿去三十五文,只留得十五文钱予我等。他又立规矩,说凡灶户生火,用柴皆得从他手里买,大老爷啊,熬盐费柴何其多!总催一盘二剥,小民实在难求生计啊!”
毕自严听完大感震惊,没想到这小小的盐场总催,竟然如此狠毒,“那朝廷发下来的官米呢,也被克扣了?”
“哪来什么官米,不过逢年过节才发二斗,总催说,那是朝廷发的勤灶米。”
“如此苛待,灶户为何不逃?”
“如何不逃!”男主人重重叹了口气,“奈何朝廷有令,一户逃亡,全团连坐,一团逃亡,全排连坐,家家户户互相勾连,谁又能一走了之呢?”
毕自严沉默了,他直起身来点了点头,“朝廷对不住你们,我替朝廷给你们赔罪了。”说完,他向着这家人鞠了一躬。
“大老爷使不得……使不得!”
毕自严掀起布帘从窝棚里走出来,窝棚外一众大小官员赶紧赶紧弯腰拱手。
“这芋头你们吃过吗?”毕自严说着,左手举起一块儿芋头,却是他花一钱银子从男主人那买来的,“总催,你来尝尝吧。”
总催举着油纸伞,连连摆手后退,“啊,不不不,钦差老爷这可使不得,下官怎么当得起这般抬爱呢。”
毕自严斜眼看着他,“也对,这好酒好肉吃惯了的人,自然是吃不得这烂芋头。”说着,毕自严便啃了一口芋头,略微的苦涩,像极了眼泪的滋味。
“使不得!使不得呀钦差大人!”周围的官员大惊失色,赶紧劝到。
“使得。你们都该尝尝这芋头,涮一涮肚子里的油虫!”毕自严一把将芋头扔到了总催的脚下,周围的官员们也顾不得雨中的泥泞,赶紧跪倒在地。
“黄瑛之,你是掌簿,你来告诉本官,石板盐田一年应发的灶米是多少?”
“回大人,是……是五万石。”
“总催,你发下去多少?”
“下官……下官发了……四万石……”
“你还不说实话!”毕自严一脚把总催踹倒在地,“有这四万石粮食,他们今天还会啃这烂芋头?!”
“大人!大人!下官有苦衷啊!”总催连滚带爬,抱紧了毕自严的大腿,声泪俱下的说道,“衙门说是五万石,可是送到下官手里的就一万石不到,下官也没办法呀!”
“黄瑛之,粮食呢?”毕自严转头瞪着他。
“粮……粮食……粮食……”
“本官问你话呢!”
黄瑛之吓了一跳,顿时慌了,“大……大人,粮食都……都没了……”
毕自严正待发作,转运副使尤昌盛却忽然插话,“大人,黄瑛之私自倒卖灶粮,实属可恶,应当从严发落。”
“对,请大人从严发落!”周围的一众官员突然附和起来,似乎一切的错误都是黄瑛之一手造成的。
“不!不是!大人,下官冤枉啊!大人!”黄瑛之一见这个阵势,连连磕头求饶。
“本官可没说现在就要定罪。”毕自严抬手止住各方吵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