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还是不了了之了,方生没同意。
机车穿行在巷子里,几乎占据了整个巷子。
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余晓都非常熟悉,她闭着眼就能到家,只要看一眼,她就会知道从她旁边经过的人是谁,又住在哪里。
车很慢,余晓的指尖拂过一寸一寸曾经。
出了巷子。
余晓抱着方生用头蹭着他的后背。小时候他们只要吵架,方生一生气不理她的时候,余晓都会蹭蹭方生,像一只求主人爱抚的小狗,轻轻的,带着乞求。
“不要。”
方生硬邦邦的开口,不留一丝余地。
余晓跟没听见似的,继续用脸蹭着。
“我不管。”
余晓还是不停的蹭着。
就这样一路蹭着。
方生一直记得,他不会忘记,他们的遇见。
遇见在不知愁的年纪,守候在余生。
从小方生就知道自己是孤儿。
他是被人贩子带到这个拥挤的小镇里的。他在来这里之前被卖给过几户人家。他每次都不讲话,买那些人以为他是个哑巴,最后就又将赶出去说他晦气。他以为自己能逃走,却一次又一次被人贩子抓回去,再次贩卖。
人贩子看不惯他。生气的时候打他,有时候卖不出去人的时候,又需要自己掏腰包花钱给他们一群孩子买吃的东西的时候,人贩子都会打他一顿,往死里打。
方生觉得是个人都有暴虐的一面,藏在身体最里面,最阴暗的地方,那地方通常是不会见阳光的,阴雨泛滥。可能是碰巧,他见着了他的阳光。
还好不是阴雨泛滥成灾。
那天,应该是个晴天,他记得天很蓝,阳光很暖和,照在身上暖棉棉的。
一群几天没洗澡的孩子被堆在一起,一条草绳将他们串了起来。他那么小,缩在人堆里几乎看不见,不知道是冷还是害怕,他整个人像筛子一样抖,连牙床都在抖。小孩子们偷偷向他挤过去,动作不敢太大,怕惊着叫买的人贩子,他们脾气不好。小孩子们将他挤在中间,想要给他温暖。
雪如鹅毛大片大片的下,今年冬天南方的雪格外大,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
原本正在叫卖的人挥着棍子扫开了几个孩子,有几个不愿意挪开的,被打得蜷缩在一起。一会他们便排成一条钱。
所有孩子都在抖,中间脸上满是伤痕的孩子抖得尤为厉害,都能听见牙齿打颤的声音。男孩弯着膝稚嫩的眼里是恶狠狠。
关一是这时候过来的,他正推着自行车往家里赶。在关一前方的空雪地里有一群孩子,长长的一队,排了整个墙壁。关一大半辈子都活在这里,什么东西没看过,什么事情没经历过,这里的警察管不了事儿。关一推着自行车快速离开,匆匆瞥了一眼,每个小孩都可怜,但他一眼扫过就被中间的小孩怔住了,恶狠狠的,像一条小狼狗。
他是最可怜的,上衣棉袄里的棉絮都露了出来,发黑发硬;裤子破了一个大洞,冷冽的寒风如刀片划过,红了膝盖。冻伤的脚趾从破了的黑色布鞋里露出来,没穿袜子,血肉模糊的,还流着脓。
人贩子手起棍落,嚯嚯的声音在呼啸的冬风里刮的人耳朵都疼。起先是一个人低低的,压抑的哭,后来是一群孩子还要大哭。他们什么都知道,知道你为什么疼,所以你哭,我陪你哭。
行人只匆匆看一眼,然后裹紧自己身上的衣服离开。
关一捏紧胸口那处,那里正放着一沓钱,是厂里拖了好几个月的工资,今天刚发下来。关一走了又停,停了又走。最后还是被孩子们的哭喊生生停住了脚步,关一推车往回走。
人贩子正在一棍一棍的打着中间的那个小孩,嘴里还骂着脏话。
“老子叫你哭,哭你娘的,卖不出去的败钱货……”
关一咳了几声。
打人的人贩子回头看了一眼,认出关一是刚才在这里踌躇不前的人。他也是个人精,立马甩了棍子,砸在中间男孩身上。眼睛滴溜滴溜的转着,搓着手嘿嘿的小:“大爷,您看看。”
人贩子看见关一看着他,指着后面的孩子们:“都是男孩。我保证,每个都是男孩,都没有病健健康康的。”
“您瞧瞧,看看有没有看中的。”
“这娃听话。”
人贩子跟在关一后面介绍。
“这娃能干。”
“这娃吃得少。”
所有人都可怜,但是关一只能救一个。
“他吧。”
看见中间的男孩怯生生的看着自己,关一选了中间的孩子。
关一想自己一辈子都记得那时的感受,有救赎也有沉闷,所有的孩子都眼巴巴的看着他,看着他的每一步,每一个动作。闪烁的眼睛望着关一,透过泪光的是让他喘不上来气的希冀和渴望。
关一掏了钱出来递给人贩子,看着人贩子到一旁围在一起数钱。关一蹲下来将男孩的绳子结开,抱起他放在自行车前的框子里,用自己的布腰带将他固定在框子里。
男孩在看见关一伸过来的手,猛得向后缩,关一丢了腰带,赶紧稳住自行车。关一拍着男孩的后背:“你不要怕,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以后我就是你爷爷了。我们现在回家去看看奶奶,好不好?”关一平视男孩。
不久,消化一句话都时间,男孩抬头看着关一,最后点头,张开手让关一将自己栓牢。
关一脱下自己身上的外套给男孩穿上,将帽子盖在男孩头上,推着自行车离开,这一次没再回头看。
关一在警察局徘徊了许久,他在犹豫自己应不应该进去报案,那群小孩该怎么办。
雪已经落满了他的睫毛。关一低头看着小男孩,如果进去报了案,那么小男孩也会被带走。而他和妻子关月想要一个孩子很久了。关一一咬牙,推着车回走。
这是方生第一次进小巷。从这以后,方生最喜欢的小巷是冬天的小巷,一切都埋在纯白的雪里,不去深究,就不会知道内里有多肮脏。
关一停下车,结开小男孩,一手抱着方生,一手敲门:“我回来啦!”
院子里传来摸摸索索的声音,门开了,关一将男孩塞进关月的怀里:“快进去,外面冻死了。”
关月是关一的童养媳,从小就听关一的话,没问什么就抱着孩子进了屋。关一将自行车搬上台阶,放进门槛了,锁了门。
外面是鹅毛大雪,早上铲干净的院子才堆起薄薄的一层雪,想来关月在家也没闲着。
关月正抱着孩子坐在堂屋,背对着风口,用热水袋捂着。
小男孩全身结满了痂,有些裂开了,里面的新的肉却是血肉模糊的。小男孩也没哭,也没喊疼,就在关月的怀里。
关一边对关月说边从衣柜里拿出小孩的衣服。以前他和关月没少盼着孩子出生,关月就年年做衣服,说是提前备下,几十年没用过,却是干净的甚至没有异味。
他们给小男孩细细擦了身子换上衣服,出门去对面的大夫家给小男孩看看。刚出门就看见几个熟人,关一对他们笑笑。
第二天,整个小镇都知道关老夫妇买了个孩子。这里对外界的消息一点儿也不灵敏,但镇里的消息传的格外快,哪家买了老婆,哪家买了孩子,哪家有啥事,不肖一天,就全知道,能谈上几个月。
街头巷尾都在议论。
“昨晚我就看见嘞。”说的洋洋得意。
“我瞧着他掏钱了。”
“平时看着老老实实的一个人,咋也会买孩子咧,那孩子多可怜。”女人翻着白眼摇头。
“我都看见他抱回家啦!生怕别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