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国大都
大都外城西北角有一求子娘娘庙，早年间香火旺盛，但自上代武王开启新一轮伐楚战事后，就逐渐冷落下来。武国连年攻‘天堑关’不利，损失惨重。
无奈之下上代武王发布‘征丁令’，凡武国人家成年男丁有三取二、二便取一，入伍稍加训练便调往前线。
大战常年不休，被调遣的大多一去不返。长此以往，西北外城之外的大片荒地竟慢慢成了一片无人管的乱葬冈。
数年前，求子的庙宇被人围起推翻重建，原本的求子娘娘像也被砸毁。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新的狱庙，狱庙无匾无名，大门也是终日关闭。有人好奇去狱庙门口查看，被立在两侧的两尊羊头人身，张嘴噬人的恶兽像吓得一病不起。
后来狱庙高墙之内时不时传出哀嚎，声音透着嘶哑恐惧。原本住附近的最后几处民居也都逐渐搬走，这里成了一片无人居住的空地，与城外乱葬岗遥相呼应。
已过子时，狱庙仍是烛火通明。
狱庙正厅
两个人屏退了左右正对桌斟饮，喝的身子燥热，外衣都脱了搭在椅背上。
“八爷，今日又有两个夯货熬不住，让人扛了出去。最近的拷问虽说有些进展，但还是没能问出贼首的具体来历。”
倪大是这座狱庙明面上的典司，负责整个狱庙的审讯及每日清查点卯。三十岁年貌，身高七尺有余，皂色狱服下的身材极为壮硕，脸上几处疤痕，是他旧日在绿林时与人争斗所留。
这处未曾在朝廷报备的狱庙背后关系复杂，倪大虽是明面上的主事，却自知出身低微，从不敢多嘴询问。
每个调进这个狱庙当值的人，都是曾经的法外之徒。有的出身绿林，有人是通缉已久的江湖逃犯。
但进到这里，都得老老实实的听人号令，每日除了用各种手段拷问不知从何处抓来的人犯，再无其他工作。
连倪大在内一共十四名看守，日常吃住也都在狱庙里，除了偶尔往外搬送被拷打致死的尸体，平日里从不准外出。
“倪大兄弟，你也太客气了。拷问的事大人自有安排，你按部就班便是，不必着急。这段时间你负责这里很是辛苦，我常跟大人提起，大人这次还让我带话给你，说等此间事了，便调你到身边做事。到时以你的身手，再加上大人青睐提拔，成就必不在我之下。等日后发达了，做哥哥的，还得指望你多照应呢。”
八爷对倪大极为客气，他身为大人身边的体己人，知道这所狱庙背后原因，而上头独派了倪大来监管狱庙，必是看中了他，要把他当心腹来看待，日后重用是必然的。
自己现在身份虽然比倪大高，但世事不可知，此刻拉下面子卖个好，说不定以后遇到麻烦，还得指望倪大的人情。
“八爷您说笑了。我倪大原本不过是山寨中一个苦兮兮的贼头头，当初您跟大人来招安，还曾瞎了眼冲撞过大人。幸亏大人有肚量不计较我的冒失，更给了我一个机会留我在这里做事。我倪大能有今日的造化，除了大人的恩赐，还有就是八爷您对我的照顾了。
能结识八爷您这样的人物，是我这辈子都不敢想的荣幸。今日八爷又请我喝酒，更与我兄弟相称，是极看得起我了。我倪大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以后我倪大命便为八爷您的命，任您一句话，我这脖颈里的血便为八爷您流。”
两人一个言辞激动，一个笑而不语，只是劝酒，不知不觉间已是大醉。
庙外更声从远处飘过，八爷放下酒杯站起身来。
“倪大兄弟，今日你我把酒言欢，谈的甚是交心。可惜我还要有事未办，这酒是不能再喝了。时间不早，你且随我到底牢巡视一番，若是无事，我也该回去复命了。”
八爷硬顶着身子站起来，他身材本就矮小瘦弱，站在倪大身边更是不及一半。一张瘦脸酒后憋得通红，脚底站立不稳，身子摇摇晃晃，随时便要倒下。
倪大喝的也是醉醺醺的，拍了几下脑袋使自己稍微清醒些
“是了是了，八爷还有正事要办，您瞧我这记性，只顾见了八爷高兴，拉着喝酒打诨，差点耽误了八爷您的正事，我这便随您去底牢巡视。不过八爷您只管放心，在我这里是鸟飞不进、蚊飞不走，真正的万无一失。”
说罢，取下系在外衣腰间的钥匙头前带路。
两人晃荡着走出大厅，刚一出厅门便被匆忙进来的两个狱卒撞个满怀。八爷脚下轻浮，差点跌倒在地，被倪大眼疾手快一把扶住。
倪大见八爷被撞后脸色阴沉，发怒骂道“你们这两个不长眼的东西，走这么急做什么？没看见八爷在？冲撞了八爷莫非是要寻死不成！”说完伸手便打。
那二人只顾磕头赔罪“回典司话，今日轮到我们二人往城外抗尸，怕回来晚耽误了向典司回话，便走得急了些。一不留神，冲撞了您跟八爷，小的真是该死，还请典司跟八爷恕罪。”
八爷睁眼见是狱庙里的狱卒，又是倪大吩咐的差事，自己若要强加责罚未免驳了倪大面子。
于是笑脸道“无妨，无妨，你们二人也是急于完成公务。今日我喝了点酒，一时没站稳，被你们冲撞这一下，反倒把我这酒劲儿吓走了三分。”
倪大平日里对这些狱卒虽爱板脸训斥，但日子相处久了，脾气又都合得来，心里对他们颇有感情，拿他们当自己弟兄相待。今日喝了酒，仗着酒劲动手打人心里已是有些后悔，此刻见八爷给面子说好话不再计较，便顺势道“今日我和八爷都饮了酒，现在要去底牢巡视，你俩跟着搀扶八爷，权当赔罪。”
两人应了声，低头上前一左一右搀住。
狱庙中羁押人犯的监牢占地不大，一共也就三层。
地面一层为狱守值班休息处，地下两层，第一层看押了各类人犯共十余名，底牢位于这间狱庙最底下。
倪大自被调来负责这处狱庙时便被告知，底牢有专人在内负责看守，除了倪大每日亲自来送一日三餐及换洗衣物，平日里不准任何人靠近。
整个底牢门用一整块浑铁铸成，极为坚硬，外人若想破开，除了依靠攻城器械别无他法。门上有一个递饭菜用的窗口，一旦关闭，铁门浑然一体，连个钥匙孔都没有，只能从里面打开。
至于底牢里关的到底是何方人物，倪大也是茫然不知。
随着去往底牢通道里一扇扇栅栏的打开，几人来到最终的浑铁门前。
“八爷，按规矩您进去便是，我在外同他们候着。”倪大准备转身带人离开，却被八爷一把抓住。
“倪大，你我既是兄弟，又都是为大人当差，底牢的事本不该对你隐瞒。只是当初大人擒来此人多有不易，且此人身份敏感，若是不小心走漏了消息，便要引来惹出滔天大祸，到时大人自身也是难保。所以才一直未对你说起。
可如今擒下此人已近一年，拷问又无所获，私建狱庙之事已经引起其他人注意。大人担心日久生变，已有放弃这间狱庙另做打算的意思。我这次来，一是巡视，二也是得了大人授意，是时候该让你这个明面上的典司知道这座狱庙真正的秘密了。以免日后行动，你一无所知反倒不好应对。”
说罢，敲开门上铁窗，将自己腰间令牌取下递进去，里面人接过反复查验后递出。
一阵繁琐的开锁声，整扇混铁门从内向外推开。
“倪大，你我一同进去如何？”八爷示意搀扶自己的二人退下，两人低头退到一旁。
底牢并不如倪大想象般阴暗。整个底牢依据地底岩石凹陷而建，设计极为巧妙。各处蜡火将牢内几十平大小的空间照亮，角落暗处有几处通气管道直通地上，保证了底牢的空气流通。整个底牢地面，被一块块磨好的青石勾连镶嵌的严丝合缝。
负责看管底牢的一共四人，统一身穿藏青色束衣，右下方衣角绣着一只首尾环咬的黑色墨鼠。见两人走进，四人起身恭迎，为首一人道：
“八爷，此次前来是照例巡视还是大人另有交代？底牢的规矩您是知道的，私放外人进入乃是大忌，还请八爷给个缘由。”
八爷笑道“头枭，你且放心，我是大人身边人，不会坏了大人订的规矩。来前我特意请示过，这‘四方机’便是大人命我带给你的。”
说完从怀中掏出个一尺长的四方盒子递过去。‘头枭’接过，用密钥打开，取出藏在其中的密令。看后将纸条用内力粉碎，站在一旁思索良久。
“大人的主意未免……”
“慎言”八爷制止了头枭的话“大人的用意不是你我能够揣测的，只需照做便是。来来来，我还没为你们做介绍。”八爷表现得极为热情。
“倪大是这狱庙的典司，一身好武艺，大人对他极为看重，日后成就必不在你我之下。你是地牢管事，虽与他每日常见，但他对底牢的事却是不知，今日你这个东道主可要好好给他讲解才是。”
夜枭招呼其他几人一齐拱手拜见倪大，几人在一旁坐下，口中一番寒暄。
“你们互相吹捧完了是不是也该向我这个‘主人’知会一声？看在这位典司即将高升的份儿上，今晚送的宵夜便该也请我大吃大喝一顿才是。若不是我，你们去哪儿得这个高升的机会。”
底牢最里凹陷处传来一阵讥笑声。在烛火也照不清的角落，十八根铁栏杆隔出一个密闭的监牢。
牢里人继续道“你们每日只顾自己大鱼大肉的享受，当心哪天把我馋死了，没法向你们的老鼠头子交差。”
倪大向监牢看去，那最里处监牢关着的，想必就是这座狱庙中最紧要的人物。
只是烛火光亮有限，模模糊糊的看不清。听声音不过一二十岁，只是不知究竟犯了何事才能让那位大人费如此心机大动干戈的将其关押在这里。
“小侯爷，我这给您请安了。您想吃什么喝什么还不容易？只需张嘴一句话，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跑腿儿便是。”八爷走到监牢前作势要跪，但跪到一半，又直身站起。
“我倒是忘了小侯爷您的规矩，您最烦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动不动就跪拜。”
牢里人道“你倒是一点亏也不肯吃。若是别人跪我，我不乐意。但要是换了你跪，我倒恨不得打断了你双腿好让你跪个痛快。”
八爷一阵笑“小侯爷又顽劣了。我在您府上当差快二十年，您刚会走路便是我看着长大的，这几十年下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往日全府上下除了夫人便是小侯爷您最心善，十几年来我犯了错您一句重话也不曾说过。自您进了这座狱庙，也属我来看您最勤，为的便是还这几十年的恩情啊！今日您要我跪，我自然是不敢抗命，您要打断我的腿，我也只好照办便是。”
说完，从地上捡起一根小木棍，轻轻在自己腿上一敲。身子登时倒地，浑身不住抽搐。
倪大只是疑惑，不知这位八爷此刻葫芦里卖得什么药。想要起身去扶，却被头枭制止，示意只管看戏便是。
八爷自己演了一会，也不见牢里人回应，尴尬着起身拍了拍身上尘土，一旁有人搬了把长凳在牢门放定，八爷自取了一盏油灯向牢里照去。
借着灯火光，倪大见那最里处监牢三面环绕都是天然的地底岩石，十八根铁栏杆的最右方有一扇矮小的门。
牢里关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身上是一套黑色的囚服，虽然破旧，但还算整洁。地上有一堆稻草，少年坐在上面，背靠着岩石。
他每日往底牢送饭，每顿饭食里都要有一个黑邑麦揉成的馒头。黑邑麦是武国人喂马的下等饲料，形状类似杂草，麦粒微小，味道苦涩，只有在逼不得以的时候才拿它拌进饲料喂马。
头枭指定拿它做馒头，且每顿都要不多不少只有一个。
手下差役好不容易才想办法将黑邑麦粒磨碎揉成馒头，为图省事，一次做一笼，每顿配上一个。等几日后，剩下的黑邑麦馒头已发硬，表皮难以嚼动，馒头内里一碰即碎。
倪大有次忍不住好奇偷偷尝了一个，一口下去噎的他满嘴异味，差点闭过气去，后来几日吃饭都无味。想必这个馒头便是这少年每顿的饭食，近一年里每顿都要吃这种馒头，倪大只光想想便觉得生不如死。
牢里少年抬头直盯着坐在栏杆外的八爷，尽管面色惨白，但那双眸子却如鹰隼般锐利。
“你承我家救命之恩，又在我家做事几十年不至饿死街头。你今日又来看我，我是该跟你叙旧呢？还是该一剑杀了你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