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醒,醒醒。”头枭一把将云越抓起,在空中晃动几下,云越感到身体一阵摇摆,头疼欲裂,强忍着睁开双眼。
“是你这个死鱼脑袋。”
头枭平日沉默不爱说话,他修行的功法奇特,长时间修炼下来,一双眼珠比常人突出。云越每日受他审问最多,为了报复,便换了法儿的给他起外号。
‘死鱼脑袋’是头枭的最新一个外号。
“没死便好。”头枭一把将云越扔在地上,冰冷的地板硌的云越骨头疼。
“你这个死鱼脑袋,又趁机报复!”云越站起身,看着牢外正运功调息的八爷道。
“鼠老八,你这人还真是不死心。以前每次来你只是一个劲的对我动刑,想逼我忍不住了自己说出剑法。不过这次你倒是聪明了,居然还想到用末鼠教你的招式来对付我。”
八爷闻声停下调息,走到云越面前,眼中已经恢复黑白两色。
“你早知道你父亲在你脑中种有剑意的事吧。我发功时,你故意不抵抗,为的便是诱使我激活你脑中剑意,好趁机将我斩杀于此。看来这一年,你的心性成熟不少,不再是以前那个心思单纯的小侯爷了。”
云越淡笑道“我刚被你抓进来时,末鼠曾用同样招式妄图得到我父亲的剑法,只是他比你还要狡猾百倍,剑意刚出他便退了出去。可他明知我脑中有剑意的事,却故意瞒着不告诉你,还教了你‘乱神’,你说他是不是藏了私心故意让你来送死?”
八爷冷哼一声不回话,伸手拍出一掌正中云越胸口。
云越惨叫一声跌倒在地,只觉一阵气闷,浑身血液被掌劲催动的加速流动,体内愈发的感到燥热。
八爷神色如常,右手一抬,四根原本扣在指间的冰针齐齐射出,分别钉在云越四肢关节处。
这些冰针用料极为珍贵,取自极北之地的千年寒冰,被人用精细的手法雕磨成毫发粗细。平日藏在寒玉做的盒中保存,用时以特殊的手法掷出。
冰针无色无影,破空声极微,很难引起别人注意。云越只是自练过几年剑法,对付一般贼寇尚可,比起八爷来却是远远不及。
当初八爷一出手便将他擒下,虽有利用他信任,趁其不备的优势,但就算两人正常对决,云越万全准备,也极难在他手下走出两个回合。
再加上云越身陷囹圄近一年,只靠黑邑麦馒头活命,身子大为虚弱。每隔几日更是要受一次拷打,虽然每次都留有余地不至死亡,但长久下来,身上已是伤痕累累,能安然活过一年已是奇迹。此刻眼见八爷掷出冰针,有心躲避,但脑部刚被‘乱神’侵扰,胸口又中了一掌,身子挣扎不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四根冰针精准的刺进四肢关节,破皮而入,化为无形。
“小侯爷您说得对,我是不该犯傻自作主张去探你的神识。那便还照往日的规矩,请您尝尝这四根‘亟命’的滋味。我来的目的你也很清楚,说出剑法我送您完整上路,我少些麻烦,您也少些痛苦。”
云越停止挣扎,只静静盯着这四根冰针化入体内。
冰针刚一入体,针体本身自带的寒气便将原本躁动的血液压制下来,胸口的沉闷大为减轻。云越趁机尝试着放空意识,使自己身体轻松下来,准备应对接下来的磨难。
四根冰针就像四条毫发粗细的小蛇,进入一片温热的天地,初时只是小心翼翼四处游动,一碰到血管阻拦便朝向反方向逃去。
过了片刻,它们觉察出自己在这片天地是畅行无阻的存在,暴虐的本性便展现出来,冰冷的寒气横冲直撞,击穿一层又一层脉络,寒气过处,血液被冰冻的几近凝固。
云越脸上毫无血色,原本燥热的身体一阵颤抖,渐渐僵硬。身体表面竟结出一层薄薄的冰棱。
八爷甩甩右手,内力将指间的寒气逼出。他只是触摸冰针片刻,手指便感到一阵麻木。
见地上云越的身体渐渐被寒气包裹,初时尚挣扎几下,后来便动也不动,双目也已合上。
忍不住出声道“云越,我劝你还是说出剑法吧。这‘亟命’你已受过八次,体内寒气积重,这一次极容易将之前堆积的寒气引发,到时你便会从内到外僵硬而死,就算我出手也救你不得。与其让你父亲的绝世剑法就此失传,你倒不如说出来。看在从小到大照看你的份上,我可以向大人求情,让你多享受几日再上路。”
云越也不回话,只是尽可能的散去自身意念,不去想身上的寒冷。
他的意识逐渐扩散,眼前事物变的模糊。青石造的地面,成人手腕粗细的监牢栏杆,栏杆外的各式人,正离他远去。
一切又回到了他十二岁那年。那年他父亲云垒难得回家居住一月,母亲长久麻木的脸上也多了几分柔和,嘴角常挂着无尽的笑意。
但父亲的表情永远是解不开的凝重。透过这张脸,仿佛看见了天堑关数十年不曾止休一刻的战火,以及不断被战火吞噬的将士,和逐渐缩小的防御线。
“越儿,我本不欲你习武。今日教你剑法,我也不知是对是错。”
少年云越抬起头,从父亲眼中他看到了从未有过的犹豫与迟疑。
“放心吧父亲,我学了你的剑法,日后也要学你一样去天堑关杀尽武国蛮子。我要告诉所有人,柱国将军的后代不是孬种。”
云垒双手按在云越肩头,云越尚幼的身子差点支撑不住,他感到父亲似乎有些疲惫。
“有些东西,日后你便会懂的。这方天地也好,楚国、武国也罢,都不过是四方绝壁中的一隅。
我们生存其中,穷尽一生也不过是蚁巢中的一只蚂蚁,却自以为览尽世间。等出了蚁巢,才知世界之无际。
你名云越,便是要以越过我们为己任,你当看到真正的绝世风采。
你要牢记,这‘列国十三剑’不为杀人斗勇,不为灭国逞能,更不为芸芸苍生。十三剑出时,当下韬十界地,上折天上仙。那时你才对得起传下这十三招剑式的人。”
云越只感茫然。这些东西,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而言太过遥远。
后来云越无数次的回想起那一日,记住得只是云垒舞剑的场景,一时发癫发狂如醉酒狂徒,一时默然肃穆如坐定老僧,一时如千军将帅抛洒丹心血,一时如关河梦断搵尽英雄泪。
十剑齐出时,云越只觉自己乘剑而起,飞天揽日月于怀中。低头一看,万里疆河,尽是苍生如梦。
等他醒来,父亲已是又一次离开家前往边关。回首只见母亲一人倚门而立,手中快要完成的鸳鸯对绣被指间血浸的通红,一阵过堂风,身子委然倒地。
王成跟李典是狱庙中的狱卒,今日他俩运气不好,抽签到最后,最短的两只分别攥在他们二人手中。在其他人一片欢声笑语中,他二人穿好厚衣,带上两块垫肩头的毛毡,准备出发。
抽签抗尸是这狱庙里的规矩。
每次拷问致死的犯人都要由人将尸首扛至外城往西的乱葬岗埋葬,一去一回几十里地,什么都不带只走一趟都嫌累,更何况还要背着尸首。
虽说可以趁机出狱庙,但每次抗尸都是趁月色明亮的深夜,街上早已宵禁难见一人。且每次返回时间都有规定,超时便要被倪大责罚。因此,这项谁都不愿做的差事往往要由抽签决定。
王成二十出头的年纪,在狱庙里年岁最小,这次又是他抽到最短的签,心中一阵不满。嘴上骂骂咧咧了几句,把毛毡垫在肩上,扛起一个麻袋便往外走去。
两人一个疾走,一个慢赶,来到外城城门被值夜的守备拦下。
“你二人是干什么的?大半夜的出城做什么?麻袋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李典迈步上前“奉末鼠大人的令,出城办事,有令牌在此。”说罢从怀中取出一枚令牌递过去。
“武照煌煌。”另一名士兵喊出口令。
“三更硕儿响。”王成立即对上。
“你们这伙人这几个月老是神出鬼没的,还都爱扛个麻袋。这西城往外走只有乱葬岗,你们一趟趟的是在运什么东西?”
李典回道“街上馄饨挑儿里装的都是包好的馄饨,我们做监守买卖的,麻袋里装的自然也是肉馄饨了。”
那守备闻言打了一个冷噤。大半夜的遇死人,净是晦气事,等会自己要去像前烧几柱香,免得沾晦气上身。
“走吧走吧,快把门开一道缝,让他们出去。”守备大声吆喝着,催促手下赶紧开门。
守备转身回去,其余兵卫也都继续走回自己位置,却没人留意到两只飞爪趁守备盘查之际悄悄在墙角垂下,两道人影一闪即逝。
王成走出几里后便大声喊累。
“不走了,歇歇,肩上的这个夯货忒沉。”
李典停下来等他“谁让你一出来就走那么快,我在后面喊了几声你都不回。”
王成把肩上麻袋卸下扔在一旁,自己找了块路边野石坐下。
“老李,你跟他们那群人一样不厚道。他们耍老千骗我,你年纪大,心眼也跟他们一样坏。”
李典四十岁上下,面目老实,在狱庙里人缘最好。别人不愿做的事都爱丢给他做,也从不见他因为事多而抱怨。
但在狱庙中除了倪大,就属他说话最管用。
一次,一个刚关进来的楚国武将趁人不备夺了武器,一通劈砍,死伤好几人。倪大正准备出手,却见李典已踏步上前虚晃一刀,趁那武将不备,一个转身绕到武将背后,刀背冲那人后脖颈一拍便将人击昏在地。
李典身形之快,下手之准狠,就连倪大都赞叹三分。此事过后,狱里之前使唤他使唤惯了的,再不敢在他面前放肆。今晚他抽到短签,有人提出要主动帮他扛,但被他一口回绝,口中只道‘王成这小子年轻,行事毛躁,我与他同去一是帮衬,二来也省的他惹出乱子。’
此刻李典见王成埋怨自己,也不解释,只是坐在一旁微笑,从怀中掏出烟杆。
王成见状上前将烟点着,口里不满道“老李,他们每次抽签使老千,你看到了也不管管。这次倒好,跟他们合起伙来欺负我。一共两个麻袋,一轻一重,你扛个轻的,却让我扛了个重的。你功夫好,咱俩得换一换。”
说完只是蹲在一旁扭过头生气。
李典磕了磕烟灰,缓缓道“地上两个麻袋你只顾自己扛起一个便走,谁让你扛之前不比较下谁轻谁重的。你年轻性子急,多出力也不算吃亏。”
王成见换麻袋不成,心头又生一计。
“老李,反正这里离城好几里,不会有人来,又没人看见。咱们只管随便找个地方把人埋了,埋哪里不是埋,何必非要费力扛到那乱葬岗?回去回话还不是咱俩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说完王成便四下张望,寻找埋人的合适地方。
“你小子净出好主意!活人你敢瞒,死人你也敢瞒!就不怕日后遭了报应。”李典拿起烟杆作势要打。
王成假意躲闪,口中道“唉唉唉,老李,我这就是无聊跟你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好好好,既然你不嫌累,我也就不计较了,这就随你老人家继续启程。”
两人一前一后继续上路,不多时便到乱葬岗边界。
月明在天,只见整个乱葬岗到处立着石碑,有稍富裕的人家在石碑前摆上几碟果盘。
但更多的是连石碑都没有的土包,一个个连成长片,绵延不绝。树枝插在坟头挂上几条白纸钱便算祭拜。也无风过,纸钱自动。
王成气喘吁吁的挖好两个浅坑,一把将短铲扔在一边,坐地道“李老爷,您倒是会逍遥,自己坐在一旁抽烟,却支使我干活。现在坑挖好了,还请您跟那两个麻袋一起入坑。”
李典放下烟杆去解麻袋,将两具尸体搬出,口中感叹道“还真让你说中了,等我百年升了天,便计划埋在这里。生前做多亏心事,临了埋进乱葬岗,三教九流热闹哄哄的,在地下倒也不寂寞。到时你小子可得念着李爷爷平日里对你的好,备上好一点的棺木,纸钱也要多些,你李爷爷手脚大方,银子花的快。”
两具尸身被整整齐齐的摆在坑边,李典站在一旁又是鞠躬又是行礼,一阵忙活,口中嘟嘟囔囔的念叨。
坑里的王成等的不耐烦了,走过来催道“老李,你别在那假惺惺的作势了。他们的鬼魂便是要找,也找不到你身上。你倒不如好好看看,有什么值钱的物件咱俩分了,也不算白辛苦这一趟。我看这女的手腕玉环成色倒还不错,说不定值些银子。”
王成走过来要将手环褪下,被李典一掌打在后脑勺,又抬起一脚踢在屁股上。
“滚滚滚,哪凉快哪呆着去。这东西碰不得,碰了是要沾祸孽的。你去把那坑挖得再深些,不要被人看出来了。”
王成低头挖坑,口中不饶人,说道“老李啊老李,做了咱们这行,谁手里没几条冤命,哪还怕什么祸孽!等你埋进这里,我就带着烧鸡和酒来看你,坐在你坟头把鸡吃干净,只留骨头给你,酒也喝的一滴不剩,再灌满水给你摆上。让你看的见是吃不着,好好的气气你。这坑我挖的差不多了,你把尸体抬过来,咱俩埋了好收工回去。”
王成转过身准备从坑里跳出来,猛地一下脚软跌倒,一手扶着坑边,一手指着李典背后,脸色吓得苍白。
“老…老…老李,显…显灵…显灵了。你…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