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烟花美人的窃笑,传到楼下男子的耳中。
楼下男子只管全身发热,根本无暇细想二楼烟花美人到底在窃笑什么。全然不顾前头官差的阻拦,一众男子一个劲地往前挤,往前挤,往前挤……终于看见白梨笙!
瞬间安静。
一众男子瞬间安静下来,仿佛被雪水倒头淋遍全身!
锦绣庄白家的大小姐——如此高贵的称谓,一听就是让全天下男子心驰神往的大家闺秀。白梨笙——如斯美丽的名字,一听就是让全天下男子心动的绝色美人。白梨笙本人——却是那般的,一言说尽。
白梨笙,年方十九。
相貌平凡得纵使浓妆艳抹都无法挽救,更何况此刻白梨笙还淡妆清扫,索然无味得仿佛她的五官从未存在过。身子单薄得如同一道淡薄的影子,恶毒说来,若不看脸,这身子简直分不清前与后,实在让男子大倒胃口。
若白梨笙的气质能够稍微符合她大小姐的身份,或许,白梨笙那平淡得让人过目即忘的容貌,也能变得勉强可让人忍受。但是,白梨笙身上根本没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气质。若是从街上走过,旁人顶多只会以为白梨笙是某大户人家的薄命丫鬟。若非深知白褚磐不敢欺骗新帝,旁人真会认为白褚磐随便拉了一名丫鬟代替白梨笙。
四周鸦雀无声。
站在二楼的百瑜突然笑道:“如此姿色,何时才能伺候满一百名恩客?锦绣庄白家的大小姐,这辈子怕是再难回去了。”
百瑜说话的声音其实并不大,然而,四周实在过于安静,百瑜的话因而传进了白梨笙的耳中。白梨笙原本淡而无味的五官,因百瑜的话而泛起缕缕青气……更让一众男子倒胃口。
一众男子,一哄而散。
烟花美人,窃笑哄散。
白梨笙怯生生地走到臻玥的面前。
臻玥表情复杂地看了白梨笙一眼,转身,带白梨笙走进万馥楼。
****
已是第四个夜晚。
这三天四夜期间,白梨笙完全无人问津。纵使白梨笙还是完璧之身,但淮陵男子对淡而无味的完璧根本没有兴趣,纵使对方曾是遥不可及的锦绣庄白家大小姐,也是同样乏味。
本来,臻玥对白梨笙还很是顾忌——白梨笙终究是锦绣庄的大小姐,白梨笙终究是白家的长女——若白家愿意暗中给臻玥塞些金银财宝,补贴一番,臻玥想必还愿意继续供着白梨笙,让白梨笙吃好住好用好。可白家至今不曾对白梨笙过问半句,想必,白梨笙已是白家的弃子了。
万馥楼可不是善堂。
白梨笙不能为万馥楼带来钱财,那白梨笙便是无用之人。臻玥岂能让一个无用之人,长期霸占华丽的房间?于是,白梨笙从樱汐从前的房间,被赶到了樱泠从前的房间。
本来,一众烟花美人对白梨笙也很是顾忌——白梨笙终究是锦绣庄的大小姐,白梨笙终究是白家的长女——一众烟花美人本只敢在白梨笙看不见、听不着的地方,议论、耻笑、讥讽白梨笙。但白梨笙一被赶出樱汐从前的房间,一众烟花美人便开始肆无忌惮地议论、耻笑、讥讽白梨笙,全然不管白梨笙听见与否。
“白梨笙除了名字,哪儿都不能看。”
“白梨笙是我见过的女子之中,看过一眼,便最不想看第二眼的。”
“白梨笙的身段,简直比孩童还更平板。”
“就白梨笙那相貌身段,别说是一百名恩客,恐怕一名恩客都难有。”
“白梨笙这辈子想必是要留在万馥楼,孤独终老了。”
“我本以为,出卖身体伺候恩客,已是女子之最可怜。如今才知,如白梨笙那般,想要伺候恩客却又无人问津,才是真正的无地自容。”
“纵使真让白梨笙伺候满一百名恩客又如何?我听说,如今锦绣庄与白家上下,人人都对白梨笙绝口不提……我敢打赌,白梨笙肯定是回不去了。”
“也不一定。若白老爷当真介意白梨笙污了门楣,白老爷便会选择让白公子去当十年官奴了。”
“宁让长女为妓,不让长子为奴,不能说明白老爷不介意白梨笙污门楣,只能说明白老爷本就不疼惜白梨笙。”
“就白梨笙那般容貌,确实很难让人疼惜。”
“无论疼惜与否,白梨笙终究是白家长女。”
“无论长女幼女嫡出庶出,得不到疼爱,便都是无用。”
“聪明如白老爷,岂会不明白,以白梨笙的长相根本不可能嫁给门当户对的富贵人家。白梨笙不能嫁给富贵人家,就是不能帮助锦绣庄与白家。如此算来,把白梨笙送到万馥楼,以保白家上下平安以及锦绣庄的百年家业,最是划算。单是嫁妆就省下了一大笔。”
“唉……”
“说起来,白梨笙也是可怜之人。”
“天下女子,皆是可怜之人啊……”
议论与耻笑的最后,竟变成一众烟花美人对白梨笙的可怜,以及一众烟花美人的顾影自怜。
这些烟花美人的话,无一不让白梨笙心脏滴血。
纵使白褚磐确实不疼爱白梨笙,纵使白梨笙确实相貌平平,但白梨笙过去那二十年终究是锦绣庄白家的大小姐。身为锦绣庄白家的大小姐,白梨笙从小就习惯众星拱月般的呵护……如此娇生惯养的白梨笙,何曾被人耻笑与讥讽过?尤其耻笑讥讽她的,还是卑贱的烟花女子。耻笑与讥讽也就罢了,白梨笙最忍受不了的,是那些烟花女子居然还可怜她?白梨笙居然沦落到让烟花女子可怜她?
然而。
白梨笙竟打从心底里认同这些烟花美人的议论、耻笑、讥讽甚至可怜!
若让白梨笙进入万馥楼为妓,是唯一能够保住白家上下以及锦绣庄的方法,白梨笙必然心甘情愿为锦绣庄与白家献身,但让白梨笙为妓并不是唯一的方法。白褚磐竟宁愿让白梨笙入万馥楼为妓,也不让白孟桉进官家为奴……白梨笙无法不为此感到寒心。
更让白梨笙寒心的是——
新帝只是让白梨笙进入万馥楼为妓,不曾让白家与白梨笙断绝关系,但白褚磐居然对白梨笙不闻不问。白梨笙知道,她已然是锦绣庄与白家的代罪弃子了。既然白家已然将她视若弃子,她又何须再为白家着想?
白梨笙把自身反锁在简陋的房间内,蜷缩墙角,不言不语,不吃不喝……不管新帝将会如何惩罚白家,反正无人问津的她此生注定无法离开万馥楼。
回不去了……
死了算了……
白梨笙躲在房间里,不断地重复喃喃。
不到一天时间。
原本便娇弱的白梨笙就已经饿得手软脚颤,眼前似乎也开始出现幻象……若非幻象,她岂会看见紧锁的房门被人毫不费力地推开?
不是幻象。
推门而进的,是寒岩。
自从白梨笙来到万馥楼之后,几乎都是寒岩给白梨笙送一日三餐的。
纵使饿得目光迷离,白梨笙却仍忍不住抬目看向寒岩——寒岩的皮肤晒得很黑,那黑,直将寒岩的五官渲染得不甚分明。却不是白梨笙那般平淡得仿若不存在的不分明,若然细看,不难看出,寒岩的五官很是好看,只是旁人绝少细看寒岩罢了。而且与白梨笙薄如影的身躯不一样,寒岩的身体是那般高大健硕,一如石头般坚硬可靠。
可靠。
是的,可靠。
或许因为白梨笙自进万馥楼后最常见到的人是寒岩,或许因为寒岩从未在白梨笙面前讥讽侮辱白梨笙,或许因为寒岩从未在白梨笙面前表现出认为白梨笙可怜……白梨笙总是期待见到寒岩。寒岩总是那般冷静,一如一缕冷漠的阳光。然而,无论是温暖还是冷漠,白梨笙如今想要的,无非就是一缕阳光罢了。
“吃饭了。”寒岩俯身,把装有饭菜的篮子放在白梨笙的身旁,随即转身就要走。
“等等……”白梨笙颤声叫住寒岩。
“干什么?”寒岩目无表情地扭头看向白梨笙。
“我……”白梨笙深呼吸了一口气,才发现,她根本没想好要对寒岩说什么。骤然心乱,身子随即不自觉地往后缩。直至后背紧贴墙壁,白梨笙才咽着口水说:“你……你把饭菜拿走吧!我不吃!”
“不吃就算。”寒岩径直伸手,重新提起装有饭菜的篮子。
白梨笙突然拉住寒岩的手。
这是白梨笙这辈子第一次与男子如此亲近……寒岩的手是那般粗糙,却又是那般健硕,那是全然不同于女子与公子的粗犷与粗野……白梨笙那煞白无味的脸庞,渐渐泛起两片乏味的红晕。
“你要干什么?”没有拂开白梨笙的手,寒岩双目含怒地盯着白梨笙。
“没……没干什么。”猛然心悸,白梨笙急忙松开寒岩。再一次往后缩着身子,白梨笙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就不劝劝我吃饭吗?”白梨笙的声音,单薄得仿佛才刚出口便消失不见。
“吃饭还得劝?”寒岩侧过脸,不屑地哼了一声,斜向上看的双目满是来自回忆的冷漠。寒岩若有所思地说:“等你饿怕了,自然便会吃了。”
“我……我是真的不吃!我……我是真的要饿死自己!”白梨笙把头昂得老高,直盯寒岩的侧脸。白梨笙唯一像千金小姐的地方,或许就是她此刻的骄纵吧?
“为何要把自己饿死?”
寒岩缓慢地转过脸来,正脸看向白梨笙。
寒岩那双深邃无边的眼眸直逼白梨笙平淡显浅的双目,寒岩那庞大的身影直将白梨笙单薄的影子吞噬……原以为寒岩会说出什么安慰的话来,不料,寒岩竟平淡得听不出一丝情绪地说:“与其饿死,不如直接用刀子了断,更为干脆。”
刀子?
了断?
白梨笙吓得瞪大了眼。
寒岩从袖中抽出一柄匕首,白梨笙吓得浑身发抖。
寒岩冷冷地把匕首扔在白梨笙的身旁,匕首跌落地面发出“哐啷”一声,直吓得白梨笙飙出了眼泪。随即,寒岩把装有饭菜的篮子也一并丢在白梨笙的身旁,语气冷淡地说:“你要么直接吃,要么直接死,这般要死不死哭哭啼啼的,实在让人厌烦。”
寒岩掉头就要走。
“你等等!”白梨笙再次叫住寒岩。
“又有何事?”寒岩再次扭头,不至于不耐烦,却又不见得有多情愿。
“你……”白梨笙显浅却清澈的眼眸内,倒映的全是寒岩……用力地咽了一大口口水,白梨笙才鼓起勇气说:“你要做我的第一名恩客吗?”
“我只是一名杂役,没钱。”没有震惊,不曾怔住,寒岩脱口就答。
“我……我可以不收钱……”白梨笙鼻酸哽咽,感觉自身卑微得不若尘埃或蝼蚁。
“既然觉得委屈,你又何须说出这种话来?”寒岩的脸庞冷硬如石,语气却不至于太过冷漠,“若让旁人知道你愿意不收钱,往后,你就只能伺候比仆役还更低贱的男子。当然,若你只求尽快伺候满百名恩客,好尽快回去白家继续当你的白家大小姐,你自然可以这般作践自己。”
“我……”无论是否作践自己,无论那百名恩客都有谁,她都定然回不去白家了……一时感怀身世,白梨笙泣不成声。
“哭什么哭?你认为自己很可怜是吗?”寒岩的质问,深入白梨笙的灵魂,“若你愿意放下身段,去听听万馥楼中其他烟花女子的经历,你便会发现,你已经是其中最不可怜的那个。”
“如果我当真是最不可怜的那个,为何她们都说我很可怜!”白梨笙激动地说。
“你痛恨她们‘可怜’你,是吗?”寒岩眼内闪过一抹难以言诠的情绪,“既然你痛恨她们‘可怜’你,你又为何要在这里‘可怜’你自己?”
“我……”
“我要做的事情很多,没空与你在这里浪费唇舌。”
“请你再等等!”白梨笙扑上前拉住寒岩的手臂,高昂着头,眼带哀求地看向寒岩,白梨笙那无法勾起怜惜的平淡眼泪早已流满一脸,“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听你的,我不去伺候比仆役还更低贱的男子!可是……如果我不去伺候那般低贱的男子,我这辈子怕是无法离开万馥楼。”白梨笙抽泣着,肩头直打颤,“寒岩……你是叫寒岩没错吧?寒岩,如果我这辈子无法离开万馥楼……你愿意做我的相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