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季外出抗击海盗的第二日,崔家小姐坠绣楼而亡。
这件不大不小的事都掀不起什么浪花,直接消失在大街小巷的人群中。原因之一,亦或者是最重要的原因,崔家并非名门望族,不会成为引起说书先生关注的料。崔官行事低调,没有半点声张。虽然还是有人说些闲言碎语,譬如胡乱猜测公子季着眼另娶,崔小姐以身殉情之类之类。一场冷雨过后,崔小姐悄悄入葬,人们似乎都忘记了这件事。与自己不相干的人生生死死,闲谈过后,有谁在意呢,或者,很多人根本就不知道。
几个月过去,衰神在崔府门口晃悠着不走。崔小姐去世,成了崔家由盛转衰的拐点。崔官平级调职,实则降级,大儿子崔鹏原本要委以守城之任,提升至巡城副将,最后被别人占了去。人们也只是一笔带过崔家靠女儿发家,很快又转到别的关注点上去了。
譬如其中之一,也是风临城近来的奇闻:城里很多破败的小庙神奇般修复了。
修葺供奉金乌神的庙宇,本不该是什么奇怪之事。实际上,很多人也并没有注意到过——因为他们当中的大多数,都已经不再踏足小神庙了。为什么要去上香呢?金乌神不再出现,是不是飞去别处,寻找下一座城了?对此,有人深感焦虑,其中有些拖家带口离开了风临城,然而大多数人的生活并没有因此发生什么变化,他们依旧早出晚归养家糊口挣生计,闲来无事就去酒楼茶馆听个小曲儿。
茫茫人海中,还是有金乌神信徒的。
比如有个人,很早的时候全家人感染上湿热都死掉了,大家都不知道他的真名,只知道他排行老三,所以叫他傻子阿三。说他傻,是因为他身上有着风临城老一辈人都难见的执着。
傻子阿三坚信,金乌神就要降临了。
他从二十多年前开始就一直这样叫喊,彼时人还没全疯,时不时找个事情做,挣些铜板。然而他以几乎严苛的方式遵从着祖辈留下的教条,每日都要进庙烧香叩头,一呆就是大半天。几次过后,街上的雇主没人愿意雇佣他。阿三曾十分虔诚地向人们讲述金乌神的事迹,他大约也察觉人心不古,不想看到金乌神留下的遗迹完全消失,居然自掏薄积的腰包,又是修庙,又是印册,甚至买了艘小船要出海寻找金乌。
人们哈哈大笑,就算真的有金乌神,你算个什么,有什么资格去请?那都是太史家族的事情,你跟着瞎折腾什么?
阿三当然没能请来金乌神。他出海的时候恰逢海潮上涨,淹没了东海许多岛屿,没有标记可寻。在海上转悠两天,到了据说是海神娘娘庙附近,一个海浪拍打过来,险些淹死他。
前前后后才折腾了几个月,阿三就变成了入不敷出的穷光蛋。
所有人看他的目光都变了。你们瞧瞧,这就是信金乌神的下场。有些人会这样说。信金乌神有什么用?所谓的历史记载,都是立书者胡编乱造吧,什么东西能吞掉太阳?世界上哪里有金光闪闪的金乌神?什么鸟能负重九鼎?这世界上哪里有神有鬼?问题一个接着一个,都得不到答案。信金乌神有什么用呢,人们得出结论,还不如多赚些银子,给妻儿买几匹布做些衣裳呢。
阿三逐渐疯掉了。他疯癫发作的时候,赤脚散发满街乱窜,口中念念叨叨,全是金乌神的传说。他还是相信史书记载的金乌神存在于东海某座岛屿上,还是坚信某一天,金乌神会再次降临风临城。
太史府经历了几次请神失败,求助金鱼族也没能得到什么好结果,城中大部分人,要么已经不相信金乌神的存在,要么对此漠不关心。可是傻子阿三却有所不同。他无家可归,衣着破烂,只能靠着好心人施舍一口饭来度日。所有人都会认为,相比起有家可归、有业可从的正常人,他可真是个漂泊无根的傻子。
不知道上天的视角与凡人是不是相同。信仰总是伴随着疯狂。或许从未现身的金乌神眼中,无信仰者才属浮萍漂浮。
一天早上,街坊邻居正常早期,好心的大妈乘了碗饭准备给阿三送去。
“你说你,”大妈边走边唠叨,“岁数也不大,整天疯疯癫癫,可怎么好?赶紧找些事情做,出点苦力、醒醒脑子也是好的,攒点钱,讨个老婆,日子就过好啦。”
阿三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窝在柳树后的小破角落里面。大妈放下饭碗,唤道:“阿三?阿三?”
突如其来的一声叫喊,大妈寻声找去,看到阿三疯疯癫癫、手舞足蹈地在某一座小庙前,兴奋地大喊:“金乌神来啦!”
“你在说什么?”
“金乌神来到风临城啦!”
大妈呆在原地,恍惚间叫阿三的情绪感染,直觉胸腔内有了股热流:“金乌神在哪里?”
阿三伸手一指,破旧的小庙里静悄悄,大妈转了一圈都没有看到什么人影,地上的杂草倒像是被人清理了一些,一圈低矮的石墙十分不牢靠地堆砌在一起。她纳闷儿:“在哪儿?”
傻子阿三跑到石墙前头:“这里!昨天墙还是塌的,金乌神给扶起来了。”
他继续蹦跳到直通庙门的石板路上:“还有这里!昨天我来的时候,上面堆着杂物,现在干净了。”
大妈这才想起,小庙已经被街坊邻居当成了置物场,家里放不了的、想扔舍不得扔的,都堆在这里。
“哎呀,我家那几块床板呢?”大妈急急忙忙跑到小庙外面寻找。
阿三却在原地傻傻地笑个不停,大叫声吸引了两个赶早出城的人:“金乌神来啦,金乌神来修庙啦,金乌神来风临城啦。”
大妈朝那两个人说:“这人是个傻子。”
两人看了看,也都说:“哪里有金乌神的影子?”
阿三急着分辨:“你们看,墙已经扶起来了。地也清理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