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终南山并没有陈朔想象中那么冷，不过他所住的小楼晚上确实不暖和。正如林镜心说的那样，高处风大又没别的房子遮挡，位于山阴背阳坡，冬天的夜晚北风呼啸，酸爽至极。
前些天他让高垣茉下山了，尽管少女隐匿手段高超，但既然知道有人在盯着自己，那也总有疏忽的时候，交给她几个长期任务，去找陈一他们。虽然高垣茉偶尔回来看一眼，可多数夜晚还是少年独守空房。
于是每当寒冷又孤单的冬夜降临后，陈朔总会炖一小锅羊汤，聊以慰藉。小碳炉是找那些杂役借的，前院饭堂有羊骨，还能捎带点羊杂，之所以不喝饭堂的羊汤当然是因为膻腥味太重，根本受不了。
起初刘愈有时候会来蹭一碗，陈朔也会给霍辛、李一人送去一些，反正一个人喝不完。后来后院那几个教习都上瘾了，一到傍晚就去李一人那等着，慢慢地炖汤地点转移到李一人的小院里，这也成为后院师生小范围聚会的油头。
“过瘾！再来一碗！”
“李春风，你过分了啊，一碗又一碗！”
“老家伙，老子想喝多少喝多少，你管得着吗！”
“死疯子，你喝完了我们这么多人怎么办！”
两个形象乱糟糟的人对骂起来，周围也没人劝，这都是常态。他们一个是狂放不羁的鬼才魂师李春风，一个是眼睛长头顶当了一辈子天才的段克明，一个在九州殿有背景，一个就是九州殿供奉之一，谁也不服谁。从年轻时候追小姑娘就开始做对头，几十年过去越闹越凶，所有人都绕着走。
“陈小友，你这羊汤为何如此不同呢？”
名叫周鸿机的胖老头眯着眼，打量锅里所剩无多的白色汤水，想把碗伸过来，又有些不好意思，于是边说话边靠近。陈朔心想你也该不好意思了，这都第几碗了。
“山人自有妙计。嘿嘿。”
“山人山人，山中老人？”
几个教习又开始讨论养生之道了。你们是有多怕死，感觉把用在这方面的时间都拿去寄情山水，也该延年益寿了吧。
李一人端着空碗笑眯眯走来，陈朔正要接过来帮他再装一碗，中年人摇摇头。
“听说前些天，李崇义去找你麻烦？”
少年点头，无所谓说道。
“我们年轻人有点摩擦很正常，已经解决了，没事。”
李一人笑着点头。
“他那样的世家子弟是有点不可理喻，我年轻那会也差不多。再有下次你来跟我说。”
陈朔一摆手。
“嗨，没事，我们自己解决。闹到您这谁也挂不住。嘿嘿。”
李一人点头，放下碗凑到棋盘边上，有两位教习正在对弈，已经围上去不少人了。
就在一派和谐之际，林镜心风风火火跑进院子，对着火炉旁的陈朔就是劈头盖脸一阵怒骂。
“陈朔，你无耻！下流！无赖！”
少年愣了，这又是怎么了？院子里所有人也都愣了，李春风和段克明也不互掐了，下棋的两个也抬起头，所有人都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对少年男女。
林镜心丝毫没注意到周围气氛的变化，继续不依不饶。
“你说……你怎么能这样！你也太……太无耻了！”
吼着吼着眼圈就红了，陈朔也觉得有情况，林镜心虽然缺根筋，可从不会无理取闹。
“怎么了啊？”
少年小心翼翼问道。
“你自己做的事自己不清楚吗！别跟我说人家姑娘家冤枉你！”
林镜心顿足捶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一眨眼就掉下来了。
“呵呵……”
李春风呵呵一笑，段克明也跟着笑，其他人都跟着笑，接着各忙各的，完全看不见这两人。只有李一人轻抚颌下胡须，皱眉不已。
“什么小姑娘？”
陈朔也有点急了，这可能是天大的冤案啊。少女张了几次口，最后豁出去般说道。
“你对刘瞳做过什么自己不知道吗！”
眼泪终于掉下来，伤心而又愤怒地盯着陈朔。少年一头雾水，仔细回想了一遍自己与刘瞳并不算长的相处历程，茫然又无辜地说道。
“我给她做过一个饼……她怀孕了？”
“噗哈哈哈……”
又是李春风和段克明率先笑起来，其他人努力绷着脸，不过还是有人绷不住。林镜心好像这时候才注意到院子里这么多人，而且都好像在看着她。顿时觉得大囧，羞恼得无地自容，恨不得……一刀砍了陈朔。最后恼羞成怒，什么也不管了，揪住陈朔的衣领直接拖出院子，扔进自己小筑，啪地一声关上门。
李一人院子里的笑声终于如火山般爆发，许多人笑得前仰后合。唯独李一人始终拉长着脸，看了看林镜心的屋子，又看了一眼笑眯眯望着火炉的霍辛，忧色爬上眉梢。
被扔在地上的陈朔感觉小心肝都要跳出来了，可能是背光的缘故，怎么看都觉得林镜心此时可怕到极点。
“女侠，外面那些流言蜚语你也信！”
少年挣扎。“女魔头”没说话，良久才一字一顿说道。
“徐国夫人来咸阳了！”
徐国夫人是谁又不认识关我屁事！好像能听到少年内心的呼喊，林镜心悠悠说道。
“她是刘牧的老娘，刘瞳的祖母。”
“所以呢？”
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可陈朔还是想听到点什么。然而没听到任何话语，逆着光，他只看到了少女脸上的两行清泪，就这样无声无息，不可逆转地，在地心引力无情的牵扯下，流过那段心的距离。
陈朔只感到胸口发闷，从手足无措到手脚冰冷，他能够感受到，面前少女的极小部分心情，委屈与不甘，悲伤与倔强，骄傲与卑微，全都流进少年心底。
陈朔轻叹一声，从地上站起，依旧与少女保持距离，想要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按照他以往的个性，应该展露温和的微笑，借给对方一个肩膀。但事实上并不能这么做。
时隔多年，那个扛着棒子走出人群的背影再度浮现在眼前，只是这一回，他身边多了另一个身影。
良久，无声，包括呼吸。
冬季的夜幕来临的更早，整个房间逐渐被黑暗笼罩。可无论周围如何晦暗，少年总能清楚地看到那双不停流淌泪水的眸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