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月军如潮水般退去,薛昭打开城门放下吊桥,笑着亲自出城迎接千秋卫。
桑千秋一骑在前,飞奔过护城河上吊桥,滚鞍下马,一拂战袍向着薛昭抱拳行了个礼:“千秋卫桑千秋见过薛大总管!”她本不必多此一举,但此次她实际上是作为二路军队的主将前来的,薛昭从军职和资历两方面来说,都当得起她这一礼。薛昭虚扶了她一把,笑道:“桑大将军不必如此,快快随某进城吧!”说罢,他瞪了她身后的次子薛谨一眼,薛谨赶紧附和:“是啊大将军,多日赶路,大家也都疲惫了,还是先进城稍作休息为好。”
千秋点点头,落后薛昭半步随他一起进城,千秋卫一众将士则由薛昭的副将周行带领去安顿住处。几人来到城守府,千秋在门前停下脚步,抬头看看城守府高大光鲜的门楣,顿时就皱起了眉头:“这城守府倒是比安京城国公府也差不到哪里去啊!”薛昭叹气,将郭待封所作所为同她简单说了,千秋气得瞪大了双眼,她毕竟常在山中,现下才初入官场,对于她来说这样的事情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但事实如此,圣人再明察秋毫也有顾及不到的地方,这一次如果不是薛昭出手果断,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众人在厅中依次落座,薛昭问千秋:“若薛某没有看错,你方才击退契月军的阵法,是根据龙门阵变化而来的?”
千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千秋班门弄斧了,薛大总管勿怪。”言外之意,那阵法确实经过她的改编。薛昭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满意地颔首,称赞道:“某并无责怪你的意思,你做得很好。薛某早就觉得此阵还有完善的余地,不过一直没有头绪。今天看了你重新排演的阵法,茅塞顿开,实在是绝妙!”几人又关于契月国的事情谈论了几句,周行处理完千秋卫驻扎问题回来了,顺口说了一句:“大总管,某听说颖阳城西北那座偃明山有异动。”敏锐地捕捉到了“偃明山”三个字,千秋放下茶杯,竖起耳朵听着。
“出什么事了?”
“斥候说发现城外有人形迹可疑,他跟过去一看,发现那人径直往偃明山去了。”周行是知道偃明山有一伙人数不算太多,平日里行事还算低调老实的山匪之事的,此刻不过随便一提,并没有往心里去。千秋却不一样了,自从他得了张斡的消息后,心中的念头就像春来时的野草一样疯狂生长,几乎遏制不住想要立即前往偃明山一探究竟的欲望。
归无把她的神态看在眼中,对那素未谋面的越明越发没了好印象,但他也知道,都已经到了这里,再拦着千秋也是不可能的事情,只好朝薛昭行了个礼,道:“大总管,与其在这里无由揣测,不如派人去仔细查探一番更为妥当,您看如何?”
“善,”薛昭抚掌赞同,眼角余光一扫,也看出了千秋的跃跃欲试,“桑大将军,你可愿意前往?”他的语气里带了几分调侃之意——他比谁都清楚偃明山中到底藏着什么人,但是他不方便出面,如今看来,千秋反倒是去探偃明山最合适的人选。
“蒙大总管不弃,千秋愿往!”千秋眼中顿时放出了光芒,一口答应下来,惹得归无在一旁抬袖掩面,一副不忍直视的模样。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千秋又稍坐了片刻,便迫不及待地辞别薛昭,带着程英程好兄妹二人并数十千秋卫士兵,赶往偃明山。
偃明山。
“二娘子,二娘子,不能再远走了,颖阳城被契月军队围困,外边还乱着,等下大郎君回来,若是找不见你,又要罚你抄书了!”一名身穿青衣作侍婢打扮的女子骑马顺着山路一路狂奔,堪堪追上了信马由缰跑在前面的蓝衣小娘子,喘息着劝她回去。
那小娘子勒马停下,偏头看向她,笑道:“阿兄去了颖阳城,算算时辰,离他回来还早得很。我偷偷溜下山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有谁知?”
“诶,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万一——”
“不可能的,阿兄这会儿绝不会回来的!”蓝衣小娘子信誓旦旦打着包票。话音未落,林间忽然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真不巧,我恰好这会儿回来了,还听到有人又将我的话当做耳旁风,趁着我不在就无法无天。”蓝衣小娘子笑容一僵,缓缓转过头,看向道旁密林。
踏过满地枯叶,从一棵几人合抱那么粗的大树后走出来了一个年轻郎君,手中牵着一匹白马,步履从容,速度却一点都不慢,眨眼工夫就到了那一主一仆面前。
“阿秀,你又想跑去哪里?”
叫作阿秀的蓝衣小娘子年纪不过十三四岁,闻言撇了撇嘴,小声嘀咕:“只许你天天下山玩,就不让我也到山下瞧瞧,一天天待在寨子里,太无聊了吧!”
“不叫你下山是因为最近战事吃紧,”来人抬手摸了摸阿秀的头,声音温和,“不过刚刚为兄从颖阳回来,契月军已经退回卧龙城。你要是实在待得烦闷,等明日为兄带你去颖阳游玩一番怎么样?”
“一言为定!阿兄不准骗人!”小娘子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被兄长这么一哄,顿时又开心了起来,跳下马欢欢喜喜地凑到他身边问着他这次下山的见闻。
“我只是远远看了一眼,就被颖阳守军发现了,所以没敢多做停留,怕给师父惹事,于是赶紧回来了。”少年摇摇头,不欲多言。兄妹两人加一个侍婢,三人都没有骑马,沿着曲折山路慢悠悠步行而上。
偃明山高而陡峭,山中草木蔚然,春夏之时满山翠色也堪称盛景,只可惜如今已经入冬,刮了几场大风后,路边只余一些枯枝败叶,间或有两三株四季常青的松柏突兀地从一片焜黄苍灰中冒出头来,也叫人不由得眼前一亮。此时未到傍晚,微风正好,三人行走于静谧的山间,仿佛世上一切纷扰在此时此刻都离他们远去了一般。
“等等。”忽然,少年停住了脚步,转了个身将阿秀护在身后,警惕地看向方才他们上山走过的路。
“阿兄,怎么啦?”阿秀探着脑袋想越过兄长往那边看,被少年往后推了推。他头也不回地吩咐侍婢:“阿涛,你先带二娘子回去,再叫张六叔领一队人马埋伏,等我号令。”
“诺。”
见侍婢阿涛拉着仍然恋恋不舍的阿秀走了,薛昭这才稍稍安心,立在原地,静静等待着。
“我的大将军!不是我说你,这偃明山地势复杂,就那峭壁,远看着就让人胆寒,你这样冒冒失失闯上来——万一那些山匪突然跳出来该怎么办?”
女子?少年听着山路那边传来的声音,愣了一愣。
“山匪?阿好,你真的相信能据守这座山这好多年的是一群乡野莽夫?”另一个女子的声音随后响起,尾音略微上飘,听着有些许耳熟。
不过片刻,声音的主人就来到了少年面前,停下了脚步。少年将没有牵马的手按住了腰间宝剑,定睛看去。来的人是两女一男,年纪都和他相仿,均是银甲黑袍,只不过中间那小娘子兜鍪之上插着的雉羽比另外两人都要华美一些,显然身份地位更高于他们,三人都是出挑的好样貌,手中牵着的马也是千里挑一的良驹。少年猜了半天也没猜出他们的身份,作势拔剑,冲着三人低喝了一声:“站住!莫要再往前走了!”
来的三人正是千秋和程氏兄妹,他们走着走着忽然被一人一马拦住了道路,立刻警觉地停住了脚步。千秋往前看去,只见面前这少年身长将近八尺,面如冠玉,长眉入鬓,目若朗星,鼻梁高挺,薄唇微抿,宽肩窄腰,就是以芝兰玉树比之也不为过,他身上穿一领粗布皂袍,腰悬剑,背负弓,其余再无半点赘饰,英武非常,有些莫名眼熟。那少年看着千秋也觉得十分熟悉,双方互相打量一番,千秋率先开口问道:“君是何人?为何在此?”
“此山便是吾家,吾在此又有何不妥么?”少年凉凉一笑,“尔等到我山中,又是为何?”
他话语里充满了讽刺的意味,程好刚要发作,被千秋伸手拦住。她上前半步,朝少年拱手一礼:“贸然到此,郎君勿怪。儿此来并无恶意,只是想寻找一个人罢了。”
“找人当去官府,你们到我这闭塞山沟里找得什么人?”少年抱臂而立,没有丝毫让路的意思。
“儿有位定了亲事的夫婿,六年前因为一场变故失踪,他姓越名沧海,不知道郎君可认得此人?”千秋说着,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少年的面部表情。
那少年面上仍然波澜不惊,淡淡道:“这偃明山中并没有姓越的人,娘子怕是寻错了地方。不过,远来是客,如果三位不嫌弃,可到家中稍坐,但山下的那些将士们就请恕某不能招待了。”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叨扰了。阿好,你下山一趟,把弟兄们安置好后再来山上找我们。”千秋转头对程好说。程好应了一声,上马下山去了,看她的身影消失在山路尽头,少年微微一笑,引着千秋和程英往山上走,一面走一面说:“在下姓蘭名月,幼时随长辈们逃难至此。既然有缘相遇,蘭月也想同几位交个朋友,敢问几位名姓?”
“儿名叫桑千千,”听千秋这么说,程英突然被自己呛到,猛咳了几声,千秋瞟了他一眼,面不改色继续道,“这位是程央,方才下山那个是他的妹妹程佳娘。”
“幸会幸会,程兄,千……桑二娘子。”自称蘭月的少年笑着再次拱手。
“不必说幸会,”千秋皮笑肉不笑地紧紧盯住了蘭月,“我看你倒是瞒得颇为煞费苦心且乐在其中啊!”
“对不对呢?越、阿、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