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的神情在夜色下看不真切,她淡淡道:“我只是欣赏你的韧性。而且,在我第一次对你伸出援手之后就意味着我的心为你敞开,尘世间芸芸众生,找一个合自己眼缘的人其实很难,既是相遇,即是缘分。我还有一个想法。”朱蔻示意锦瑟说出来,锦瑟盯着她秀丽的双眸,目光灼灼,“你愿意为我伴舞吗?”锦瑟做事向来随性,朱蔻合她眼缘是真,她乐得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予帮助。她方才见朱蔻起舞,心中忽有所动,因此向朱蔻提出了请她伴舞的请求。两人轻易地达成共识,相约明日一同练习。
因着锦鲤宴在即,规矩也学得差不多了,梅芳庭就叫来了司乐府的女官协助众秀女排演练习。柳玉兮和锦瑟同选古琴,本来也无妨,古琴不只一架,但柳玉兮看上了司乐女官带来的那架琴,而锦瑟已同女官说好相借,柳玉兮横插一脚,让女官有些为难。锦瑟没说什么,敛着眉目,神色惋惜中微带一丝哀戚,在共情作用下女官分外心疼锦瑟,觉得柳玉兮有些咄咄逼人,便提出了比技借琴的主意,也就是二人各弹一曲,相较高下,能者得琴。
柳玉兮和锦瑟都一口答应下来,柳玉兮抢着要先弹,她挑了首颇难的琴曲开始弹奏。但是昨日她落入水中受了寒,又穿着湿衣服陪柳月华逛了好一会儿的御花园,此刻坐在琴前,鼻子和嗓子都有些不舒服。她一边咳嗽一边弹琴,勉强维持住弹曲的手不抖,但她还是出了洋相——一个突如其来的喷嚏让女官的琴染上了浊涕,女官面色有些难看,让柳玉兮将琴身擦拭干净,柳玉兮本来也有些不好意思,但女官的语气让她觉得受到了侮辱,不由地反唇相讥,“不过是一架上不得台面的琴罢了,我柳家随便哪把琴拿出来不比它金贵。”女官的面色更是不善,眼中酝酿着怒火,柳玉兮骄横惯了,此刻也不觉得自己有错,还嘲讽女官也只配用这样的琴。在女官的怒火即将烧断名为理智的那根弦时,锦瑟开口了。
“我来擦吧。”锦瑟说话的声音柔柔的,如二月春风,不见星点锋芒,毫不刺人,她执着帕子,蕴着灵气擦拭着女官的琴,仔细的模样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女官面色微霁,对柳玉兮说道:“我这琴不是稀罕物,只怕伤了柳姑娘的手,柳姑娘还是另取佳琴吧。”柳玉兮有些不甘心,那些供秀女练习的琴没一架好的,也就司乐女官的还过得去,比她在家使用的那几架琴也不遑多让,但此刻已经撕破了脸,她也没有低声下气去求的意思,扭头就走了,并在心中又给朱蔻记了一笔,倘若不是朱蔻害她下水,今日她也不会如此狼狈。
锦瑟擦拭干净了琴弦,笑着柔声道:“虽然柳姑娘看上去没有再抚琴的兴致,但锦夕还是再抚一曲,劳姑姑听听,指点指点。”司乐女官同意了,锦瑟坐到琴架前,往后揽了揽宽袖,微侧脑袋,玉指轻轻带过琴面,开始抚曲。她的琴音忽如高山流水,淙淙潺潺,自然流畅;忽如枝头繁花,挨挨叠叠,连绵不断;又如压树白雪,清清泠泠,空灵动人……似是自然之音都汇聚在她的食指之下,若有万马齐喑,百鸟来朝的气势,又有隔窗夜雨,棠下熏烟的迷离情致。这种琴音超脱了技巧的层面,脱胎于曲,却又胜过曲意三分,成为了天地间独树一帜的存在,引人入神往之境。女官听得入神,直至锦瑟曲声乍停才回过神来,赞上一句妙绝。朱蔻也听得一愣一愣的,她在锦瑟的琴音里找到了自己一直渴求却难以企及的返璞归真的自然之境。
将琴借给锦瑟,女官还在回味锦瑟的琴曲,她特地问了是何曲,锦瑟说是自己创作的,名为镜花缘,取材于她在小重天的居所镜花源。女官虽不知其中玄妙,但隐隐觉得自己的琴有幸在锦瑟手下弹出这么美的曲子也是难得。朱蔻在锦瑟的琴曲前有些自惭,但锦瑟让她不必妄自菲薄,人各有所长,不必在自己不擅长的领域苛求自己,将所擅之事做到问心无愧即是真。两个人,一抚琴,一起舞,清音媚姿让一干秀女中的善妒者咬碎了银牙。柳玉兮不在场,她找柳月华借琴去了,故而并未见着锦瑟的惊艳表现,也就免去了心中生出不平衡之感。
接下来的三天里,锦瑟见识了层出不穷的让她体会到人间恶意的手段。她经过的地方,会有她掰着手指都不能点清的数目的脚伸出,而她只会在其中的某一只绊到她的身体的那一刻狠狠地踩下去。她的饭菜里,会时不时出现一些类似树叶、石子和虫子之类本不该待在那里的东西,她会逐一从青宵那里打听到这些秀女的名字,并且回击给她们一记灵力弹。但在第三日过后,没有人再招惹锦瑟或者是朱蔻,因为锦瑟掐印使用了引梦术,让施恶的众秀女在一整晚辗转难眠的噩梦中孤立无援地面对自己最恐惧的事物。锦瑟在三千世界里看过太多太多尘世间的污浊,秀女们的这么点手段基本不够看,而朱蔻,正如锦瑟观察到的那样,她是一个有韧性且刚烈的人,她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伞。
锦瑟对朱蔻其实是有私心的,有时候在后宫里,有一个孩子傍身能决定很多。寅朝礼法规定无子不可为后,但锦瑟不会诞下自己和三千世界一介凡人的孩子,她不爱顾圳,她不会为他们欢好的产物买单,而从本质来说,她恐惧因果,她不愿在世上添一重羁绊。而朱蔻不一样,她亦是凡人,她可以和顾圳有孩子,而锦瑟要做的就是为她保驾护航,又让她心甘情愿地将自己十月怀胎的孩子交给锦瑟。但锦瑟对朱蔻也保持一分防备,因为从善到恶有时只需要一步,或许只是一个笑,一句话的功夫。
锦鲤宴在众秀女暗怀忐忑和激动的心情下按时开始,秀女自成一席,帝后各一席,后妃按位份分得两席。秀女们上场的顺序是随机抽号的,柳玉兮不知是不是做了什么手脚,第一个就是她的古琴表演。她穿了一身橘色绣朱鹮长襦,行李时大胆地向顾圳抛了个媚眼。顾圳不置可否地把玩着手中的酒杯,时而夹两口菜,听柳玉兮的弹拨。抛开对柳玉兮性格的不喜,平心而论,她的琴技还是不错的,对高难度琴曲也能流畅弹出,要说她比起锦瑟哪里不足,就是匠气过重,少了几分灵气。顾圳看了看柳玉兮弹琴的手,上有薄茧,欠几分纤细,肤质看着也不是上佳,顾圳便失了几分兴致。
在柳玉兮之后,陆续有两个跳舞的,还有弹琵琶,吹长萧的秀女,但柳玉兮珠玉在前,她们就有几分失色,直到朱蔻上场,这情况才有所改变。朱蔻从宫中的舞伶处借来了羽衣,跳舞的身姿宛若翩鸿,一出场就夺人眼目,收收放放,掌控自如,仿佛真有漫天飘羽与她共舞。等到锦瑟上场,朱蔻与之共舞时又换了一身衣裳,轻薄的绯色纱衣,一颦一笑俱是勾人,但融入锦瑟的琴曲中,分毫不觉矫揉造作,只道是巧夺天工,合该如此。锦瑟所弹之曲乃是仙曲,令人犹如御剑于天,脚踩飒飒清风,顾圳听得兴起,拍掌叹绝。
在梅林那一日锦瑟飞身上墙的倩影在顾圳看来本就如九霄仙子莅临人间,此刻又听得一曲镜花缘,顾圳只觉得她就如同天上皎月,清冷而不可亵玩,但又透着点让人生怜的寂寞。顾圳怎么也想不到锦瑟和朱蔻就是柳月华要去的秀女,他在锦鲤宴后本想招幸二人,封她们一个位份,却发现她们早已被录入宫册,成了映月宫的女官。顾圳想着缓些日子再看看,毕竟柳月华才唤了人去,他此刻招为嫔妃,便拂了柳月华的颜面,倘若柳月华找上柳太后,柳太后只怕是会辣手摧枝,对锦瑟二人没什么好处。
思及此,顾圳就只封了柳玉兮为丽贵人,还有两个常在,两个答应,从顾圳册封的章法来看,就足见他有多忌惮柳家。锦鲤宴算是秀女们身份的一个转折点,除了得顾圳册封的,其余的秀女要么留在宫中当女官,要么就遣回自己来的道州县去。秀女们多是选择前者的,此时出宫总受人埋汰,留在禁城总还有几分机会,有幸得了顾圳的青睐还能飞上枝头做凤凰。
锦瑟和朱蔻在锦鲤宴当晚就收到了管事太监的调令,看着“映月宫”“容贵嫔”几个字,她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们估计是得罪了这位柳氏贵嫔,人家要给穿小鞋。朱蔻和锦瑟都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容贵嫔好歹是得宠的嫔妃,捎带着她们也能多见顾圳两三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