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向秋叶般颤抖的褐袍伸出手去,却被人拦下了。
“阿姊,”三个孩子也在众人闭目静默时轻手轻脚地爬了过来,“这时候不可以碰奕哥哥。”
“奕要靠自己的力量,如果他不能幻化,”那个最为活泼的女孩露出了鲜有的悲伤表情,“如果他不能的话......”
“如果他不能经受考验,”小男孩把手搭上了小女孩的肩膀,“那么他就要被赶走,族里有传说,说不能脱壳的灵巫会变成邪祟。”
宿觉得自己听过这样的说法,但是她却不太记得这说法的原由,于是她没打断小男孩的话语,继续安静地听下去,“灵巫有自己的永恒殿堂,她走进一个又一个记忆之室,就是走进一个又一个异于自己原本身体的躯壳。”
“永恒之殿的光亮就是灵巫的精神,她越坚定明智,神龛中的火把就越强,照亮的房间也就越多,能够幻化的形态就越多,极为优秀的年轻灵巫或许能点亮一个厅室,而不那么坚定的,或许连神龛周遭都无法照亮。老祖母到了这个年纪,已经能点亮永恒殿堂的所有角落。而她为了和天上的先祖交谈所借助的鸥鸟形态,就是她的殿堂中最后一间屋子,所有有能力唤灵的婆娑族人的最后一间屋子都是一样的。”
“阿姊是什么族人呢?”外向的姑娘打断小男孩的话语,“是漂亮的鸟雀么?”
“我不知道,”宿温和地回答提问的小姑娘,“但我会知道的。可是如果没有走进别的殿堂,为什么就会变成邪祟?”
“都怪阿岚打断我,”小男孩有些气鼓鼓地指责那个最爱与他争执的小姑娘,“传说江上的沸波族和我们婆娑人本是同源,而他们的头人则因为太想找到殿堂的最后一间屋子,反而在黑暗中迷失了方向,他带领着族内的唤灵师走进永远的黑暗,再也找不到回来的道路。”
“永远的黑暗。”宿不由得为对面的男孩担心起来,与此同时,一个更加沉重的想法找上了她。
走进黑暗的人又发生了什么,变成了怎样的怪物,活在如何的恐惧和痛苦之中?
她如此想着感觉指尖有些冰冷,只好把指尖蜷回了手心,三个孩子中最小的那个攥住了她的手,她仿佛继承了老祖母善识人心的天赋,“阿姊不要担心,我相信奕哥哥。”
宿和孩子们最终坐到了奕对面安静等待,他的战栗仍未停下,是恐惧么?宿顾自想到。那一团破烂的褐袍中传出青年的喘息,热病一般的闷哼。宿现在有些相信关于邪祟的说辞了,她紧紧盯着那个角落的一举一动,也当然不会没有发现,那个青年一边颤抖一边从他聊以遮盖自己可怕遭遇的袍子中伸出一只手来。
那只纤长的手如同扭曲的枯枝,每一个指关节都弯曲着,需求着某种援助。
可不知为什么,在宿眼里,那漆黑的帐篷角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浑浊灰褐的固河河水,在激流中伸出手的人变成的她。
她记起了什么......
潮湿又冰冷席卷着身体,耳边只有鼓声一样的湍流。她被巨大河水来回推搡着,挣扎着试图浮上水面。在那种情况下,她唯一能做的是本能地伸出手,希望可以抓到任何的东西。
宿有些难以抑制去帮助他的渴望,因为那双手也是对记忆中的自己伸出的。但小女孩攥她的手紧紧的,并没有要松开的意思。她在亮亮的眼睛仿佛有着说服别人的魔力——那是非要他一个人面对不可的事情,就像自己非要独自面对关于过去的一切一样。
可怕的事情也好,痛苦的事情也好,她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宿忽然有了这么一种难以熄灭的冲动。
她知道,这冲动来自对过去的一无所知,来自新生带给她的奇异馈赠。
不管她忘记的是什么,终归不会是好事;不管她躲藏的是什么,终归不是轻而易举就能解决的。奔流的河水不会倒流,但是人却可以逆流而上,这一次,她不能再选择逃避。
“阿姊,”把她带回现实的是孩子们的声音,“下雨了。”
空气冰冷下来,雨滴从天空坠下,轻轻拍打在帐篷的皮面上,发出小鼓一般的清脆旋律。
她怀着希望看着对面的人,以一个陌生人能有的最大的善意。
那是很长的时间,长到很多围坐在火塘旁的人们都阖上了眼浅寐,长到孩子们没了谈话的心。
没有任何的变化,宿仅她所能打起精神,她看着那个人先是战栗,再是放弃般没有了反应,只剩下熟睡般的身体按照睡梦中的节奏起伏着。宿有些失落,但困意也同时席卷了她,没有舞者,没有祝歌,没有明亮的火焰,夜晚的凉意很快就带走一个人清明的思绪,把她领到深沉的梦里。
当宿醒来,雨已经停了,天更加阴沉冰冷,孩子们也蜷缩在她身边睡着了。
这已经是第二天的天明,不知道是谁点起的篝火因为木柴受潮,发出了响亮的声音。宿醒来的第一个念头是去看那个她凝视半夜的角落。
那里什么都没有,不仅没有青年的影子,就连褐色的麻袍也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