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欠你一次围猎。”俟风用那种闲谈的语气向宿说起话。
宿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毫不介意。
令人庆幸的是碎石湾只有模样各异的棕色河卵石和奔流的溪水而并没有奕的影子,但是当他们抵达碎石湾的时候,瓢泼大雨已然落下。
宿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给两个孩子遮雨,自己则走在倾泻而下的雨当中。
“我应该独自来的,”俟风浑身也湿透了,沾了水的麻袍在狂风中不堪一击,“现在也没有办法进行仪式,我应该以灵体去找奕的。”
“我没事儿,”宿笑了笑,即使大雨让睁眼这个稀松平常的动作都无比费力,“我们下一程就在林子中了。”
其实在雨中行走的感觉不是很差,脚下的泥泞和周身的寒冷让宿有一种出神的感觉,仿佛是只有她的躯体在跟随俟风和孩子们,而她的灵魂则跑到的厚重的黑云里。
仿佛她在暴雨的云团中展翅翱翔。
“阿姊,”岚懂事地问她,“我们还是把袍子给你吧,固也和我不怕淋到的。”
岚有着婆娑族人很常见的浅棕色头发,被袍子细密织线盛不下的雨水打湿成一绺一绺的,固也同样点头表示同意。
“阿姊不冷,”宿说,即使她已经有些哆嗦,但是远处的高地上能看到林子的一角,“我们马上就到了,再忍一忍就好了。”
固也一只手和岚一样撑着袍子,另一只手却遮在岚的额头上。
宿笑了笑,心思却跑飞到不知道何处,冰凉的感觉渗入她的皮肤,带来的却是出奇的熟悉感。
她觉得指尖有一些酥麻,但并未多想,只是紧紧地跟上俟风坚定的步伐。
有了高大树木的庇护的确让雨不在扰人,但是潮湿的地面却成了行进的困难,阴暗的天气也让岚更加难以辨识那些树木。
“我们走过这里了,”宿忽然开口。
“什么?”小女孩看起来有些丧气。
俟风有些奇怪地看了宿一眼,这分明是这个异族女孩第一次进入这片森林,“宿说的没错,岚,我们可以休息一会儿,可能是你太累了。”
“我们可以在干燥的地方生点火。”固也边说边帮岚拧着衣角试图让她好受一点。
岚看上去急得要哭了,话里也有了哭腔。
“这么潮,恐怕没办法生火。”俟风摇摇头,“我们可以往山脚走走,是在不行,还可以在山洞里歇歇脚,没准奕也是这么想的。”
岚最终还是抹了抹眼睛,胸口如同孩子哭的时候常常表现出来的那样剧烈的起伏着。
宿想要伸手去安慰她,可是令她奇怪的是,固也原本应该比她先这么做,可是他现在居然却离岚远远的。
宿有些诧异地向俟风投去求助般的目光。
嘘。
俟风比了一个安静的手势。
忽然,天空一道惊雷。
整个世界都被那瞬时的光明照亮了。
等到他们睁开眼,一只灰斑的鸥鸟腾空而起。
固也诧异地张大了嘴。
“这是正常的么?”宿也十分惊异,毕竟岚看起来才九、十岁的样子。
俟风抹了抹额头上的水,“我不知道,我是十三岁才开始灵巫训练的。”
“这已经算是很早了。”
“岚,她这个夏天才刚刚到,”固也有些迟缓的比出食指相勾的手势,这在婆娑人的手势里是十的意思,远古时代是象征渔猎结束数字。
宿看着灰斑翅膀的鸥鸟在暴风中困难地展翅,不过最终熟稔了剧烈的风向,向着林子的深处飞去了。
“不管怎样,我们还是赶快跟上吧。”俟风说。
宿点点头,固也像是还没缓过神一般也跟了上来。
那的确是一棵“高”桦树。
可惜树龄过长,已经被蛀蚀得不生叶子了,取而代之的是每年秋祀时候老祖母挂上的红布条,远远的看去,像是林间一颗淌血的树,又像是挂着灵巫向神明献祭的人类躯体。
奕就坐在桦树最低的枝杈上,但是对于从下面看的宿和俟风来说,那已经是很高的位置了。
她们仰头看去,褐发的男孩在不停流淌的雨水中闭着眼沉思,仿佛失去了生的气息一般,在昏暗的雨天里,于已然失去的生命而被暗红色装点桦树上,他怀中抱着,并试图用手遮去雨水的,便是岚的羽灵。
“奕,”俟风开口,“暴雨要来了。”
“奕哥哥,快下来吧,带着岚。”固也喊道。
褐发的男孩睁开眼,雨水在他的眼周宛如泪水。
又或许是真的泪水。
没有动静,男孩没有说话,他只是坐在雨里,轻轻地不带怨念和责怪地看了所有人一眼。
有些遗憾,却又十分笃定。
他松开手放岚的羽灵下来,但是自己的没有丝毫的动作。
他并不打算下来。
雨越下越大。
如同渐渐激烈的鼓,被震怒的天神怀着愤恨槌响。
巨大的声音让人心里失去依凭,激烈的节奏得使人产生恐惧。
在这如同仪式鼓声阵仗的雨中,宿忽然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她抬起潮湿冰冷的眼皮,费力地抬头看过去。
这一次,并非那个叫奕的男孩坐在那里,而是自己坐在那里,坐在远离大家的地方。
那是秋天,柔和的风。宿笑了笑,她这下知道她的家是一个拥有温和秋日的地方。
“我会成为灵巫的!”
她听见自己赌气地说道。
“宿,”一个男孩的声音,他的衣袍眉眼尚看不清,只能看到玄色的一团,“你先下来。”
“我想让别人相信我,相信我配得上,我值得。”
“宿......”男孩的声音里有几分无奈,更多的是温和的劝慰,“这不是着急就可以的事情。”
接下来的事情让站在树下旁观自己的宿有些始料未及。
她跳了下来。
那是会摔断双腿的高度。
我是一个挺倔强的家伙,复生的宿如此评价过去的自己,恍惚间那好像不是一个人了似的。
她怀着善意,怀着怜悯,怀着第二次生命恩赐给她的新态度品评自己。
倔强,却不明智;一意孤行,但却没有认清正确的方向。
她伸手要去接那个年少的自己,女孩的身体却被另一双手臂接住了。
“不管你有多想达成自己的想法,苛责自己只会导致无意义的再次失败,”她听到男孩的声音轻轻说道,“承认自己的失败和弱小,再一次站起来的,才是真正的勇敢。”
她冲那个面目并不清楚的男孩轻声道谢。
回忆的薄雾散去,温和的秋日景象尽数被冰刃一般的雨划破。
“奕,”宿开口,以旁观者的立场,以对待自己的方式,劝告他:
“承认自己的失败和弱小,再一次站起来的,才是真正的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