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潇看见右直脸上的震惊疑惑，不由想起当年自己见到那人也是如此。青云殿里，便住着那个人，一个仙风道骨、胡渣巴扎、极喜欢清静，又有点吓人的老道士。
记不得是某年某月，冯潇登山悟道，于山腰静心灵修，却被一阵药香吸引。
寻香前往，就在树木、山石遮蔽下，发现青云殿。殿外纤尘不染、鸟雀落地多不胜数，殿内微微升起淡淡烟雾，犹若仙境。
冯潇推门查看，第一次看见了那个老道的脸。一张极度苍老、干瘪的脸，皮肤褶皱松弛如同树皮，两只眼睛虚无空洞，灰暗无神，仿佛不会移动，是死的。他一袭白色道袍，极尽洒脱，走路如踩清风，飘飘摇摇，又很像一位仙人。
老道发现冯潇进殿，手掌于眼前一抹，一幅半黑半白的阴阳交汇面具便遮住他的脸。随后，他开始质问冯潇，了解来者本意。冯潇丝毫不遮掩，精简应答，诚挚表意。
两人寥寥数语，再无敌意，遂开始谈论老道正炼制的丹药——涣灵丹。
临走之际，老道赠送给冯潇一颗，告诉他药效、用法及用量。
然而，当冯潇再次前往，虚心求教时，青云殿已消失不见。于是乎，年轻气盛的修灵者冯潇，坚定道心，于青云殿下砍树修建一座小木屋，也就是火云殿的前身，开始日复一日待在山中灵修，等候青云殿再次出现。
三年后，雨云聚集归灵山的一个夜晚，一道闪电破空穿云，再次映照出了青云殿安静的轮廓。夜雨过后，天穹的星辰仿若新生，格外明亮，整个修灵界夜空干净得犹如新生婴儿，纯净到极致。
只可惜，青云殿内再无人声、再无鸟雀、再无青烟，再也无法进入。
如果，冯潇没有想错，应该是那位老道士实施了某种禁制。
……
风雪包裹的火云殿，师与徒，终于将很往事从新铺开。
右直总算是明白无法进入青云殿的缘由。出于关心，他还冒昧问了太师傅冯潇，小师弟以后可能的情况。
冯潇闻到厨房穿过风雪，飞到鼻息间的饭菜香味，满足微笑道：“不会有何危险，他只是需要等一个人，一个能超越灵道逆境很远很远的人，帮他恢复理智及被压制的灵枢。”
“怎么可能，修灵界出了灵王，目前绝不会有如此境界的修灵者。难道，是青云殿里那个老道士？”
“青云殿里，已经没有人，但你不是还带回一个小伙子吗？”
右直神色微紧，想到了一光。灵王也曾说过，他是让修灵界变得更美好的关键。原本计划，右直本就想请冯潇指点，帮助一光、雷命、武飞飞灵修。
现在提出来，或许正恰到时候时候。
然而，冯潇以人老体弱，委婉拒绝了。
那时，小师弟右曲松笑呵呵拿着碗筷、饭菜，摆到八仙桌上。他迎面走来，挥手示意右直上桌吃饭。右直还沉静在被冯潇拒绝的复杂情绪中，愣了好几秒才靠过去。
走到八仙桌前，右曲松指着桌上土豆炒兔肉，乐呵呵道：“客人，没有酒，你随意，我要先伺候太师傅。”
瘫软在轮椅的冯潇，明白右直此刻的急切心情。他一定很失望，因为，大老远抱着这个目的前来，说不定还给孩子们打了包票，现在却被自己拒绝，心里肯定失落得很，哪里有什么心情吃饭。
冯潇以前，做观主时，就是老顽童，爱同弟子们开玩笑。现在这一点，居然仍没被毫不自在的生活消磨掉，心态确实很平和。小徒弟右直，他可是好久没见，所以要逗逗才会心满意足。
其实，从那夜飞云观五声钟响起，一切的安排已落成。六位超越灵道逆境，进入侍道门徒境的道师，一直都待在海上，等着观主一年前预言的那个人。他们住在海上，一棵终年长青，大到没有边际，高到没有顶点的树下。那是海面氤氲迷雾中，观主冯潇无意发现的一个富饶、凶险未知地。
从归灵山下，一路西行，来到海边，顺平缓洋流出海，漂流三天，行至天色忽然变暗海面，便能看见那棵参天大树。飞云观六位道师，也就等在那里。
冯潇看着右直的臭脸，实在吃不好饭菜，所幸三言两语把事情讲了出来。反正，人也逗过，年轻的心态得到了满足。
右直知道自己被太师傅摆了一道，苦笑道：“这么多年不见，你老人家还是老样子。”
右曲松见冯潇在咀嚼饭菜，接话道：“太师傅就是，有时候像个五六岁孩子，有时候又冷静的像没有生命的木头。”
冯潇白一眼小师弟右曲松，眼下之意是快喂我吃饭、吃肉，少在外人面前乱说。
右曲松十分听话，开始沉默着服侍冯潇，时不时用毛巾擦去他下巴油和米粒。
右直淡淡笑笑，起身夹一大块肉，放进右曲松碗里。为避免菜冷，他还用饭将那块肉包裹起来，然后端起碗筷塞进右曲松怀里，平静道：“小师弟，天冷，你先吃点，太师傅我来伺候。”
冯潇立即漏出淡淡笑意，眯着眼道：“可以、可以，天气冷，让这个徒儿也出点力。”
换下右曲松，右直将米饭和着一块土豆，送到冯潇嘴边。
……
天寒地冻的日子，火云殿多年来第一次变得生意黯然。
不管小院地上，铺多厚积雪，寒风飞雪下，多么人烟稀少。
一间老旧屋子，有香喷喷的饭菜，有欢声笑语，纵是苍凉无比的岁月，也可安然度过。
搬出火炉，三人又一次像某年某月某日那样，坐下来喝茶。
茶水微热，气氛微暖，三个人说着说着，右曲松竟在长凳上无意间沉沉睡去。
右直拿过棉被，给小师弟轻轻盖上。
那一刻，冯潇浑浊的眼角，滑落出一滴眼泪，叹息道：“我知道，你很快会离开，但太师傅还是有一事想问你。”
右直大概猜到是什么，鞠躬小声道：“左方他、他回不来了！”
“哎，是回不来，而不是不回来。那现在，鬼车灵府的人应该已经知道。”
右直点头道：“与左方缔结业障的圣灵持国天王，应该回到了修灵界灵枢极乐古宫，灵府的人迟早会再找本家弟子前去继承。”
冯潇眼神眨几下，仿佛在想什么，然后扭头看向右直道：“看来，右夜零那小子又有很多的计划要开始了。”
“什么计划！”
“他今天来，你也看见。他来此目的，是重开飞云观，让灵府弟子入观静心灵修。”
右直思索着，面露疑色问道：“鬼车灵府有飞云观全部灵技、灵修、悟道经书，场地也是精心设计，为何要大老远跑上归灵山。”
冯潇摇摇头，淡淡道：“不，灵府虽有远超飞云观的食、住、行条件，但灵修，主要是修身、修心、修灵，三者缺一不可。鬼车灵府地处城镇中心，欲望、杂念太多，根本不能一心坚守灵道。再说，飞云官有一个特别神圣的地方。”
“云层上的归灵山山巅！”
“没错，那你是去过的，对于灵修、悟道可有帮助。”
右直微微点头道：“那棵能答复困惑的圣树，对灵修确实有极大的正向引导。”
“那你，从重开飞云观中，看出了什么？”
右直眉头紧锁，回忆起清晨与丁应宗的谈话，恍然大悟。右夜零果然是想极快提升鬼车灵府修灵者实力，以应对十次议会后灵王权柄的争夺战。他在为自己的野心提前布局，备足战争实力。但是，若重开飞云观，太师傅和右曲松小师弟能去哪儿。
右直担心地看向冯潇，淡淡道：“徒弟知道，那小子想统治整个修灵界。可到时，飞云观内全是灵府之人，你和小师弟该何去何从。”
冯潇淡淡笑道：“小徒儿，别担心，我还是做观主，哪都不去。”
“右夜零若是再起歹心，太师傅你和小师弟怎么办？”
“哎，还不懂事，那小子若想我死，我早死了。你尽管去做自己该做的事，别操心一个破道观和遭老头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活了几百岁的老树，哪那么容易倒下。上苍让我活着，总有它的原因，我好好配合就是。”
见太师傅如此，右直相信他老人家，一定从窥探的未来中，明确了很多事。
他抛却自己的担忧，小声再问道：“太师傅，弟子此次，还带回两个拥有极高灵修天赋的孩子，我可以让他们来飞云观吗？”
冯潇深情地看向睡得正香的右曲松，思索着。眼中的孩子，便是自己弟子，可他现在却成了如此模样。他很怀疑，跟着自己的人，会不会都没有好结果。左方亡故、右直成罪人、六位道友远在海上。他们所有人，仿佛都过得不太好。
过了许久，右直再将茶水送到冯潇嘴边，他喝下一口，终于开口道：“我很愿意，只是不知自己，有没有那个能力照顾好他们。你是怎样想的？”
“时间很紧迫，我会先带雷命、武飞飞前往极乐古宫，完成灵道觉醒。之前，我是想拜托丁应宗帮忙照顾，但现在见到太师傅，便想……”
“哎！又想着他们能帮小师弟照料我，是不是？”
右直低着头，未应答。
冯潇继续道：“我觉得吧，你首先应该，把那个孩子送往海上，让其开始灵修。其次，让雷命、武飞飞跟着你。”
“我还有极为重要的事需要调查，以及一些个人私事处理。而且，我是修灵界罪人，走到哪都危险重重。”
冯潇低头思索了小会，突然抬起头，淡淡道：“你这样行事，是让一光一个人独自前往海上吗？那两个孩子，你也要清楚，自己是帮助，而不是利用。你让他们来飞云观，我自会教他们如何灵修成长。至于一光，我相信你的眼光，以及那一刹未来的准确真实性。”
右直点点头，又一次跪在了地上，磕头感谢恩师。当他站起来，双眼已是热泪满眶。
冯潇一直闭着眼，嘴角漏出丝苦笑，又随即转为微笑。他知道，自己若不帮这傻徒儿，右直会很难很难。灵府的人、修灵猎手、那些仇恨的民众，通通都想夺走他的性命，满足自己的欲望。
往后，冯潇听见右直开门的声音，以及他踏雪离开的声音。
所有的声音，都渐渐从耳中完全消失，最后只留下塑风刮着飞雪的呼呼声，以及一个空荡荡的大房间。
右直走了，他何时才会回来？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