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汉把程晨拉入黑名单。
她控制不了的委屈,像被他打了一顿,心爱的人竟然连两句告别的话都没有,就离开了,他感觉不到她有多爱他吗?
去年某次,她送阿斯汉到火车站,阿斯汉只有一个背包,所以说好只送到马路旁,可到了地方,程晨忍不住想送进车站,在车站里,阿斯汉捏了捏程晨的鼻尖,叫她回去吧,程晨嘴里答应着,眼泪就出来了,阿斯汉不忍心,说亲亲就回去,已经在检票了,程晨坚强地笑着说再见,可他的背影刚一没入门后,程晨就发疯了,她感觉他离他太远了,好似鱼沉燕杳,好似天涯地角,地球那么大,她想象不到阿斯汉的火车要翻过多少山岭,穿过多少隧道,翻越那些山岭隧道后,他还会不会回来,地球又那么大,她上哪儿去找他!于是,她打电话,叫他下车,哭哭啼啼说能不能不走,她有点受不了,阿斯汉哄她,说火车已经开了,下去就得翻窗户,你舍得吗,程晨舍不得,她怎么舍不得,她连他一个皱眉都问老半天,她一定要知道他到底在忧虑什么,看自己能不能帮上,如果没办法,她便一边安慰阿斯汉,一边难过他的难过,那颗心疼地仿佛要站起来。程晨站在冷清的火车站大厅里,靠在冰冷的铁椅子旁一个劲儿摇头,喃喃地说舍不得,然后挂了电话,再然后,她便沿着国道狂奔,开车八个小时到了阿特克尔旗,刚跟阿斯汉见面,单位打电话说年度考核,组织部找她谈话,她一下子懵了,自己竟为了见阿斯汉连工作都抛在脑后了。
程晨心痛地想,阿斯汉该是怕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过她妈那一关,所以以这样决绝的方式告别的吧,但分也好,合也罢,连她也不能说吗?就像他说的,婚姻咱们自己说了不算,但爱情和他人无关,她程晨的身体虽然受了伤,但阿斯汉请你抱抱看,她的心依然砰砰乱跳,碰上你脖颈的气依然滚滚得热,她还想代她妈说声对不起,她也想看着他温润如玉的脸,真心诚意地祝福他:找个比我好的,也还想听他说:祝你幸福......
真的,如果没有他的祝福,她连幸福的资格都不够。可他在哪儿呢?他说的“若要分开,我后你一步离开,若你后悔,我先你一步转身”是这样的吗?是这样不声不响的方式吗?
她握着父亲的电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凭她使多大力气,都不管用。阿斯汉问了两遍哪位,紧接着便是沉默,自然,阿斯汉知道了是谁,所以电话一直没有挂断,他沉默着。
阿斯汉不是这样使小性子的人,他应该是在来看她时,给她妈一顿骂,作了这样的决定,就是这样。
肺叶间充满了粗糙的空气颗粒,程晨的喘气的声音很大,所以她只好侧侧头,免得不争气地哭出声来。
“身体......还好吧?”阿斯汉问道。“挺......好的......”,程晨哽咽着回答。“那就好,没空去看你......”“别挂!”程晨害怕极了,他听得出来,阿斯汉就要挂掉了,她还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昨晚那么受委屈还佯装不知,今天就翻脸,虽然她知道自己要的是结局,结局不会改变,但她依然想知道原因,如果结局是痛苦的,她要把痛苦摊开来,明明白白地痛苦,一件一件的痛苦,“为什么?我不甘心......”“......啊.....八字不合。”“我不信......”“信不信由你,挂了,多保重!”
电话就这么挂断了,嘟嘟嘟的忙音响起。
“再见......”程晨知道没有人再回应,但她还是说了,说得很轻很轻,委屈抽干了她全身的力气,她仿佛在跟全世界告别,良久,她支起拇指,掰下电话上盖。
程父擦了又擦闺女的脸,几次要替她打过去,她没允许。她听得出来,阿斯汉有点迫不及待地想要挂断,声音里没有一丝不舍,像他们第一次见面,阿斯汉走的那么潇洒那样,这一次,她不想委曲求全,强求的感情,她宁可不要,她也是很骄傲的人,可从爱上他的第一天起,她就一节一节矮下去,不能再矮了,再矮点儿,她就连自己也看不起了。
......
马美在很晚的时候,才又回到医院,她放下李姨熬过来的鸡汤,说要回去看看多米,程父打断了她。
“闺女那个对象,让他来!我见见他。”程功命令道。“我…我没说不让见啊……程晨给打电话!”马美显得很无辜,她喊向程晨。“问题你怎么了那后生,他把程晨拉黑名单了?”“拉黑名单了?真......哈......是不是个男人......我说‘今天的医药费因你而起,你至少出一半医药费’就把程晨拉黑名单了?”马美摊着两只手,眼睛瞪得老大。“我就是那么一说,谁家孩子成那样,不兴父母说两句,就说那么一句就拉黑名单了?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何况人又不是他撞的,就把他吓成那怂样......拉......”马美气得够呛,简直说也说不下去。
程功低下了头,他对这样一个男人显然也是比较失望。转眼,他又抬起头,想要张嘴说什么。马美一看便知,不亏是老夫老妻,她根本没给程功机会。
“程晨,你现在打电话给那后生,来,用我的打,摁免提,亲自对质,让你爸听听,看看我是不是就说了这么一句?这是不是个有担当的男人?”马美把自己的手机杵在程晨眼前。
程晨没有接过母亲的电话来。
程父终于没有什么想说的了,转头看看闺女,叹了口气。
周围的一束束花儿已经蔫儿了,但依然有着悠悠的香。程功问闺女要不要看电视,她摇摇头。阿斯汉应该还是觉得昨晚太受侮辱,决定要分开了,今天她妈的话对于阿斯汉来说,还好,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也还好,这明显只是一个母亲嫉妒别人抢走了自己的女儿的气话,再者,阿斯汉绝不是那么没有担当的人。
好吧,认了吧,来日方长,真心希望听到你生活幸福的好消息,好吧,好吧......
......
太阳起来的正好,暖洋洋的,马美一大早祈祷完就送来了鲫鱼王八汤,程晨的七大姑八大姨挤了一家,她大爹大妈没有来,赵辉一进门就抱歉地说,她爸他妈怎么不舒服不能来看她,那真是太棒了,来了她程晨就不舒服了!亲戚们说怕查房,所以早早就过得来。她倒希望查房的大夫赶紧来,因为她实在不能满足大家的好奇心,她到底是在冰天雪地时干甚去了?为甚刚好撞上了父亲?她不想看他们随着她剧情的深入而渐变渐狰狞的面孔,她知道他们想什么,他们觉得她家又有了“说法”,需要好好找个人捯饬捯饬收拾收拾,她现在懒得想这些,她就此失去了阿斯汉,日暮灯起他便从此萧郎,她从此失去了他!失去一个很爱很爱的人是什么感觉,他们不懂,那剁掉一根指头不要理会它的感觉他们该懂吧,好,不能说,也不想说,困了。
她闭起眼睛,用力兜住泪水,装睡。
啊......
从昨天到现在,程晨第一次大声呼喊,浊气废气就要憋裂胸膛地喊,她亲眼看到声音震破了窗玻璃,震塌了整栋住院大楼,震塌了半个市区,后来整个市区都塌了,所有她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奔跑呼救,哭天喊地,可是没有阿斯汉,她始终没有看见他,她在白雪皑皑的平原上奔跑,她在广袤无垠的大草原上找寻,在死气沉沉的废墟里扒拉,在杂草存生的破屋里探听,她穿过林莽,穿过一大片皂角树林,她亲眼看到一根根皂角刺在她脚底消失,转眼针刺顶着颤巍巍的血珠儿出现她的脚背上,她顺手扯起衣襟,擦一把汗泪交替模糊了的双眼,想找到源头拔出去,可整个上衣早已不见,她在冰封千里的原野上赤裸着上身……
她只能仰天呼喊――啊......
迷迷糊糊又是一觉,醒来时,房间里只有程父,悲伤又涌上来,一屋一世界,哪里都是伤心的暗灰色,所以她决定了,回去就找甄大师,她不相信他们八字不合,怎么会呢?他们那么默契,那么珍惜对方,再说阿斯汉不是不信么,反正,无论如何,她要找甄大师,如果真的没有问题,她再要求她爸,她爸一定欣然接受并说服她妈,如果果真如此,那他们就好聚好散吧,反正她妈那么喜欢邀功讨赏,还那么会敲竹杠,万一到时候真的不如意,她妈真就能把阿斯汉踩在脚底下,她程晨也不能天天给父亲告状。
时间过得慢悠悠,走着走着就停了下来,往往她以为已经离悲伤地昨天很远了,但仔细剖拨,还是阿斯汉要挂电话的时候,或者阿斯汉刚挂电话的时候。程功每天陪着闺女,父女俩一起回忆老家的日子,回忆她的小时候。他们谈到大爹借钱反悔大妈逢场作戏的事,二爹垂头丧气二妈见缝插针的事,谈到大爹的“羊绒大业”,父亲说,金钱对于一个人的诱惑就像一个小孩儿看见伤口的痂,他只觉抠的过瘾,不知道终究要痛。
程功不给闺女一点时间处理她的悲伤,他带着她唏嘘一番赵辉她大哥坐飞机吃早点,心疼一回本该颐养天年的她三姑却还要喂猪喂羊,他们还说起她二姨夫做手术,程父说,相比之下,一定要记住那个贫穷的时候拉你一把的人,忽略那个有钱的时候给你提鞋的人,有心的关爱比无心的关心更能毁掉一个人。程父说的是他开小卖部的钱,马美不止说过一百遍的那件事。
最后程功无奈地总结了他的看法:世界本就是这样一个矛盾体,到头来,我们最值得显摆的三样东西:爱情,友情,亲情,却成了一堆最靠不住的烂棉花。他说,无论哪种感情,两不相欠,最好。可是谁又能做到呢?程晨知道,这其实是她爸自以为靠山似的亲情两次葬送在借点钱这句三字经上得出的真理,而不是此刻。所以,在她爸发迹之后,七大姑八大姨每次拿来的各种自己特产,一只只四仰八叉的大红公鸡,一袋袋火红带把的西红柿,散发浓浓的柿叶的味道,隔三差五的一颗颗项上羊头,我都货款两清,准确来说是高价购买,两不相欠。
马美还是忙得不可开交。她给闺女送饭来,回去祈祷一回,毕竟,在马美看来,芸芸众生让父女两撞上的实在不是巧合,可程晨又没法也不想也不能解释给她听,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和她知,她恨母亲,但她知道,她比她更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