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静日浓,是西北高原漫长的春日抛给人们的最流氓的挑逗,因为它一到,人们忙不迭穿上清凉夏装,可一觉醒来,又不得不翻箱倒柜寻出秋裤。
就是这样难得邂逅的好天气,这天中午,阿斯汉订婚了,说来也巧,就在程晨离婚前一天。
订婚宴安排在本市一家蒙餐餐厅举行。饭店豪华有特色,地道的蒙古族风情,一进门就有棱角分明的蒙古族姑娘穿着色泽浓烈的蒙古袍,珍珠头饰遮着额头,笑盈盈向远道而来的客人递上一碗下马酒。
虽然邀请宾客不多,但依然很隆重,蒙汉全席主持驻唱,世俗的丈母娘烫起了大波浪,活寡妇也是寡妇,也许出于同样的原因,两亲家一见面便惺惺相惜,手挽手坐上了正席。
凉菜一起,按照规矩,由丽娅的舅舅来宣读连理宣言,他端起斟得满满的酒杯,清清嗓子,摩挲一圈自己滚圆的啤酒肚,说他先讲两句自己的肺腑之言:祝你们,我的外甥女苏丽娅,和阿斯汉,你们俩白天到老,百年好合。接着他又说:对,今天,我既作为我姐姐的当家人,也是今天的证婚人,那么,我就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把这个家当好,让你们两家日后能愉快的往来,孩子们不生嫌隙,轻轻松松快快洛洛(乐乐)过他们的小日子。我现在给亲家母提几点要求,第一:入乡随俗,按照我们的习惯是姑不娶,姨不送,嫂嫂娶的神挑棍(哈哈哈哈),所以我们不派姑姑去娶,不派嫂嫂去娶,你们也不要派姨姨送,除上述人员,别人都可以。第二:因为亲家母已经给丽娅买了车,所以丽娅的金银首饰钻戒衣裳,统统不用另合钱,全部放在彩礼里头,到时候从彩礼里出,彩礼呀,(咳),咱们是,啊,三十万。
这几句,也是肺腑之言。
一把握到兄弟的话锋走向,丽娅妈赶紧端起杯子喝水,吸溜出了“福――哈,福――哈”的收放声响,丽娅紧紧盯着老母,希望老母把个人生理需求先放一放,这壁厢舅舅还在讲话,但母亲就是没有抬头,丽娅满脸通红,分散的目光里,她妈在烈日当空下的田间地头,坐着,小腿立起喝热水的形象徐徐浮现。
舅舅一讲完话,回身跟早已侯在身后添酒倒水的阿斯汉碰了下,然后向在座各位示意,仿佛在说自己已经馋得够呛,得赶紧喝了,于是,他自己先仰脖喝掉,酒杯一翻,麻利给自己添起酒来。
一看舅舅这般爽快,阿斯汉急忙喝尽,来不及拭掉唇边的酒渍,赶紧抢夺证婚人的分酒器,不料,不摆谱不卖老的舅舅已经在斟酒的路上,且操之过急,酒有如假山喷泉似的溢了一桌子,阿斯汉不得不强行夺过,佯装疑惑地说舅舅这个方向阳光太刺眼,我看着好像已经满了。说着转到他右边,边伸手拿纸巾,边语气肯定地说:这边看清楚了,确实满了。
可就在他忙着抽纸巾的瞬间,雅间的门“通”地响了,余光所及是丽娅出去了。
丽娅出去了!她怒火中烧,已经燎着了头发,仔细感觉又不像烧着,仿佛是雪山盖顶,头发已不复存在。前脚跟母亲商量,弟弟的房子首付尾款由他们来付,贷款也由她跟阿斯汉来出一半儿,怎么母亲擅自做主,将说定了的八万变成了三十万,她出得门来,径直下来了楼,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总之烦乱的思绪让她无法乖乖地站在原地,想她妈这“卖女”的荒唐行为。
苏丽娅刚到一楼大厅,苏母就追了下来。她大声喊住丽娅,质问她你干什么去。丽娅背对着母亲,胸膛一起一伏,使劲儿咬紧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
转过身来,苏丽娅迎上她妈的金刚怒目。
“妈,你怎么事先不跟我说,直接让舅舅要三十万彩礼?”丽娅无奈地问道。
“我拉扯你花了何止这些钱,好,我现在把你拉扯大了,拉扯成一个现现成成的女人给他们家,她给我个三十万二十万为过啊?”苏母愤愤不平回答道。
“妈,这都是说好的,我也已经跟他们说了,再说她妈都给我买了车,三十多万的车,怎么好意思再要这么多彩礼?”
“呵吆!这还没过门倒替人家说上话了?”苏母白眼翻飞,毛孔渗血,像刁钻的光宗媳妇儿李凤娘。“你爸要不是因为你,他能把牢底坐穿吗?要不是你爸不在,我能连个房子都给儿子置办不起吗?现在你倒好,两手一甩腿一叉跟上男人走了?你让我怎么办?啊?你说?”
听着这么侮辱的话语,丽娅简直要疯了,好在眼珠子有肉连着,不然准得直接迸出去。她脚一跺,扯破嗓子大喊一声,“多出八万,你想也别想,没门!”
苏母更加愤怒,她像一头发情的猛虎,二话没再说,甩开膀子,“啪”,在女儿今天特意打扮过的光洁的脸上就是一巴掌。收回手掌,她浑不觉地握了握手,麻丝丝地,不好受。
听见动静,餐厅里的饕客们纷纷撂下筷子,嗖嗖嗖围了一圈。餐厅老板也来了,知道这家是订婚吉日,赶忙上去劝阻,可盛怒下的苏母怎么能听得进去劝;她不但不听反而有种不能让观众失望而归的信念,继续骂道,“不要脸的东西,还没结婚就跟男人睡在一起,要点儿彩礼,就向着他们家说话?是怕人家不要你了咋的?我的钱是白花的,我的辛苦是白费的?就是因为供你读书,你弟弟上大学都是助学贷款,还有……还有你舅舅的钱,你知道不?”
看见丈母娘出去,酒未下肚的阿斯汉撒腿就往外边跑,不成想,准新娘已经是这个样子,口红掉了一半,手紧紧捂着脸,她小小的手掌边缘,浮凸的红印清晰可见。“丽娅!”阿斯汉从人群里挤进来,奓着手大喘气。
丽娅用力吞咽,她虽然愤怒,虽然郁闷,但头脑没有乱,自己怎么追到阿斯汉,她自己清楚,她的准婆婆对她怎么样,她也清楚,而且说好的八万,跟舅舅的狮子大开口差了三倍还多,就算是做买卖,能有这么叫价的吗?即便有,在阿斯汉这里,自己也不值,一个小偷,一个家贼,她何德何能?
久经考验的阿母已经看出了端倪。她看儿子慌张地冲出去,自己也起身出门,毕竟没有儿子速度快,所以在儿子挤进人群时,她也才跟着挤了进来,但下楼梯时她已经听得清清楚楚,跟自己料想的没错,儿媳妇儿不知道舅舅的临阵变卦,所以一生气跑了出来,可身为寡妇,她能理解亲家母的无能为力。
看着头发散乱的丽娅,再看看青面獠牙的亲家母,儿子的一副可怜相,不停拍着丽娅的背,喃喃地说着,都是一家人,有事商量,不哭,不哭......阿母很快意识到,儿子很爱眼前这个女孩,才说“都是一家人”这种话,而且平日里,儿子也会说起女朋友家的不幸,话里话外都说明他心疼她,何况自己也很喜欢这个儿媳妇儿;既然是一家人,这事就是家事,家丑不可外扬,老祖宗留传的家规,再看看周围一个个眼等着看热闹的闲杂人等,阿母立刻决定了有了主张。
她目光温柔,表情坚定地看了一眼亲家母,跟她说:亲家母,这是咱们大人的事,咱们商量就行,他们都是孩子呢。接着命令阿斯汉扶丈母娘回雅间。
阿斯汉知道母亲做事的分寸,于是乖乖撒开丽娅,扶着丈母娘,先一步离去。
等亲家母他们一走,阿母伸手摸摸丽娅的头,轻轻抓着丽娅的手搭上自己的手臂,温和地说道:丽娅,听你妈的,你妈把你养这么大,回来就服侍我儿子,我觉得我赚了,不为过,走,跟妈回去......
泣不成声的丽娅在婆婆的搀扶下,走出了人群。
再次回到雅间,阿母一如刚见面,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让着亲家母坐下来,和和气气要提一杯。
阿斯汉搂着丽娅的肩膀,挨着她坐下,问她要不要吃这吃那。丽娅痴痴地坐了会儿,问阿斯汉,是不是妆花了,阿斯汉点点头说有一点,丽娅说她上个厕所吧。
再喝过一杯酒,阿斯汉想起丽娅刚才的表情有些耐人寻味。于是他猛地丢下酒杯,冲出雅间,一个黑影从眼前掠过,再过一秒,楼前发出了车辆撞击的声响,他呆呆地站着,面无表情,仿佛一个稻草人,不知过了多久,迟钝的泪水才追上来,翻过脸颊,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