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澈醒来的时候,四下望去全部都是灰白色的茫茫沙漠,天与地似乎没有了界限,失了区别。她走了几步,脚下没有任何知觉,但她的确能感觉到自己在走,只不过周围没什么景致,让她误以为自己没动罢了。
“我在哪里?”这个陌生的地方让嘉澈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之感。
“你在梦里。”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悠悠传来,算是稍稍驱散嘉澈的恐惧之感。
嘉澈认得那是长义的声音,立即转过身去,可映入她眼中的却不是那个曾经散发着珠玉光辉的翩翩少年,而是白天里那个神秘莫测的狄隆国使者破夜。
“怎么是你?”嘉澈的表情由喜转怒,手上迅速摆出拉弓射箭的架势,可身上圣薇箭并未幻化成形,甚至连身上的灵力都没有在流动的感觉。
“我不是说过了么?这是梦里。”破夜还是用着自己原本长义的声音说道,“确切地说是我的梦里,在这个地方,我想怎样便能怎样。”
嘉澈收了架势,慌忙中后退了几步想远离眼前之人。“我怎么会在你的梦里?”
“我也不知道,你是我梦里的第一个客人。”破夜动手摘掉自己的面具,漏出属于竹宫长义的那张面孔。“看到这张脸,你就不会觉得害怕了吧?”
“长义!”嘉澈惊呼一声,两眼不受控一样流出了泪水。自打长义与长珊失踪以后,嘉澈每日都在自责中度过,虽然她十分清楚,丽州城外长义为夺晨挡下的那致命一箭是他自愿为之,但嘉澈也明白,长义的根本动机就是因为她。她的芳心不在长义身上不假,但自幼熟识长大的友情却也是真挚的,如果可能,她决然不会希望,长义在自己英姿勃发的年纪里,落得如此一个结局。
“别哭啊!”破夜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条丝质手帕,小心翼翼地抚去她脸上的泪水,“多漂亮的眼睛,哭红了就不好看了。”
嘉澈轻轻点了点头,任凭破夜笨拙而又细致地为自己擦泪,但想起眼前之人是破夜而不是长义,她立即挥手阻断了破夜的动作,双眸中原本的柔情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对于敌人才有的郁怒目光。“你怎么会跟长义长得一样?”
“唉!”破夜并不嗔怒于刚刚嘉澈打断自己的动作和质问,只是叹了口气说道:“我刚才不是说过了么?这是我的梦里,在这个地方,我想怎样便怎样。”
“那我也不许你随意变成他的样子!”
“就算你不许,你又能奈我如何呢?”破夜嘴角上泛起的坏笑如同以前一样,“更何况,我这是在完成他的愿望罢了。”
“愿望?”嘉澈不解地问道。
破夜的灼灼目光投射在嘉澈的身上,一丝一毫都没有偏移:“在杀了竹宫长义之前,我答应他实现三个愿望,第一个你已经知道了,第二个嘛,就是他想再见你一面,所以我才会变成他的样子,帮他再看看你。”
“就这样?”嘉澈对于破夜的回答很是惊讶,但转而一想,这的确像是长义能做出的事情。
“看来你是相信了。”破夜在俯身拾起刚刚丢在地上的面具,“你就不问问他第三个愿望是什么么?”
嘉澈不知是不是因为眼前人的注视而觉得脸颊泛红,眸色由明转暗,声音也跟着失去了刚才的英气,“第三个愿望是什么?”
“他把这个愿望留给你了?”破夜将黑色的面具戴上,但声音仍是长义的原声。“你可以让我实现这个愿望,那个原本属于他的愿望。”
嘉澈有些不知所措。眼前之人是自称是狄隆国的使者,也是他所预告的一个半月后兵袭丽州城的始作俑者。但此时此刻,在这个奇怪的地方,他竟然告诉自己要实现自己的一个愿望。眼前这个人是敌人,但嘉澈却怎样也不觉得他是敌人。
“我破夜言出必行,答应长义的事情,一定做到。”破夜见嘉澈的目光游离,便进一步解释道:“在兵袭丽州城前,我都不是你的对立方。你只当我是个陌生人,受故人之托,来完成我答应他要做的事情。”
“什么愿望都可以么?”
“只要我能做到的。”
“那我要你放弃攻打丽州城!”
“办不到!”
“为什么?”
破夜的声音变了,又变成了那种略带低沉的声音:“攻打丽州城,是我答应驭痕要做的事情,我不能为了一件事情,而破了另一个誓言。”
“驭痕?”嘉澈永远也忘不了这个名字。“她的目的是杀了我,与丽州城有什么关系?”
“看来你还是知道不少事情。”破夜似乎是笑了,但面具之下的表情嘉澈看不到。“这就是我最矛盾的地方,我答应了一个人要杀了你,又答应了另一个人无论如何都不要伤害你。”
“所以你要怎么做?”嘉澈想起白天时破夜奇怪的变化,小心翼翼试探道,“你说你言出必行,但现在你却对两个截然相反的事情做出了承诺!”
“这不是我现在要考虑的事情。”破夜悠悠说道,“现在的我只有一件事要做,就是完成长义交给我的事情,实现你的愿望。”
“我若是一直没有愿望让你实现,你是不是一直不能杀我?”
“聪明!”破夜夸奖道,“不过你若是不说出来,我便一直把你困在这个梦境之中,你永远无法醒来!”
嘉澈错愕,她并没有料到破夜还有这一招,“是我忽略了,我忘记了还被囚禁在你的梦里。”
“不是你被囚禁,而是你自己走进来的!”破夜的语调平顺,平顺到毫无起伏的程度,“我每天都会做梦,每次做梦都是在这个灰色的空间里,彷徨无措,迷茫不已。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能走进我梦境里的人。”
“那我以前为什么我从未来过?”嘉澈问道。
“我也不清楚,可能是今天我离你很近的缘故。”破夜觉得自己站累了,俯身坐到了地上。
嘉澈眸子里的光芒一闪而过:“你在哪里?”
“哼哼,告诉你也无妨,我就在郁江边的贾离亭中。”破夜似乎是看穿了嘉澈的心思,遮挡在面具之下的脸庞满是不屑,“可你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样?你在我的梦境中无法醒来,没有办法告诉任何人这个消息。更何况,就算你派重兵围剿我,你觉得我怕么?”
“你会用锁鳞阵。”嘉澈面对着破夜也坐了下来,说来也奇怪,刚刚明明感觉不到大地的存在,可坐下之后却又能感觉到大地传来的暖流,这股突如其来的温暖让她突然想到了一个绝佳的愿望:“我知道我的愿望是什么了!”
破夜空洞的眼神中涌出了几丝不为人察觉到的急切:“是什么?”
“我想让你今后无论如何再也不使用锁鳞阵!”嘉澈的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这个你很容易就能做到了。”
“不用锁鳞阵!”破夜重复着,眼中的急切瞬间变成了失落。“的确很容易做到的事情,只不过…”
见破夜并没有如他所言立刻答应下来,嘉澈的语气也变得急切:“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我没想到你的愿望竟是为了波钰奇国。”破夜掩藏了自己目光中仅存的失落,语调变得有几丝冰凉,“问你个问题,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的梦想,”嘉澈被这个问题怔住了,朱唇似开似合,“国泰民安?”
“你在问我么?”破夜硬生消去了语气中的冰冷,尽力让对方听起来觉得温柔,“我问的是古越嘉澈的梦想,不是未来圣薇王的期望。”
嘉澈沉默,脑海中的陈年旧事不知为何像洪水一样汹涌袭来,差点将她的思绪冲乱。仔细想想,自从自己决定继承王位之后,或者说更早追溯到惊闻嘉汐的噩耗开始,好像的确是淡忘了很多事情,那些旧事,仿佛是被她关进了内心的囚笼之中,虽然没有丢弃,却也始终不曾被她待见。经由破夜刚才似有似无的提醒,她依稀想到了,那还是她懵懵懂懂的年纪里,自己最初的梦想。
“我差点都要把它给忘了!”嘉澈的漆黑的眼珠再次闪耀明亮起来,“在月港城城北有个地方叫周水村,那是个每天都能在村边的沙滩上欣赏落日美景的小小渔村,年少的我盼着等有一天父王准许我出府自立的时候,我就到那个村子里去,建两间大房子,一间窗户朝西,一开窗便是波澜壮阔的大海,另一间房子我要把它当作书院,我自己做教书的先生,教村子里的孩子们读书、识字、明德、守礼,或许有一天,我这个教书先生的名气大了,周围县乡的孩子们也会慕名而来,这样就最好不过了!”
破夜的眼眶湿润了,眼前的古越嘉澈绘声绘色讲述自己梦想的时候,他仿佛看见了十几岁的少女就倚靠在正桂殿外的栏杆旁。
隔着面具,嘉澈发现不了破夜的眼眶已经浸湿,况且此时此刻,她也顾不上去观察眼前人的细微变化。此时的嘉澈觉得内心无比的舒爽,遗失的梦想失而复得,最是让她欣喜。但大喜过后,嘉澈又想起了压在身上的重则,眸中的光芒又渐渐转淡了。
“不过这只能是个梦想,”嘉澈小声嘀咕,似乎并不是说给破夜听的,“现在我的梦想只能是波钰奇国永兴不衰,国祚绵长;圣薇王府永世兴旺,万古长青;父亲母亲平安福寿,喜乐安康;嘉澍茁壮成长,一生无忧;我与夺晨...”说到这里,嘉澈突然停住了。
“你与夺晨永结同心,百年好合!”破夜将嘉澈没说出的话补充完整,轻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其实你的梦想对我来说很容易帮你实现,不过既然你选择了另一个,那我答应你,我此生再也不会使用锁鳞阵!”
破夜的转折来得如此猝不及防,让嘉澈吃了一惊:“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