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暑七月，炎炎正当，但至黄昏，方才稍稍转凉。孟老自己泡上一壶普洱，逍遥自在的躺在紫竹摇椅上，微微的合着眼，似寐又未寐。
前几日学生送来了几个江南歌姬，今天反正闲着无事，也正好叫她们出来将歌舞演练一番。于是孟老心思这么一动，管家立即就吩咐下去，除了那十二个学唱戏的女孩子还有乐队的师傅们都搬了椅子在戏台后坐着，管家拿着戏单毕恭毕敬的来请孟老点上一两出。
“随便吧，不要太吵了。自己唱拿手的。”孟老饮了一口清茶，又向后面仰去，全身放松的躺在摇椅上，静静的等待着美妙的音乐。
“快，唱《思凡》，唱《思凡》。”
先被推出来的是一个小旦，年纪不过十一二岁，一身鹅黄道袍，走上台来低低吟道，“小女子年方二八，……”
“奴把袈裟扯破,埋了藏经,弃了木鱼,丢了铙钹。学不得罗刹女去降魔,学不得南海水月观音座。夜深沉,独自卧;起来时,独自坐,有谁人孤戚似我?……”
清脆的小嗓，糯糯的苏音，丝竹管弦如泣如诉，筝瑟琵琶嘈嘈错错。一轮新月如钩半悬，点点繁星疏疏间间。葡萄架下，异国的果香扑鼻而入；万年台上，一出又一出的是爱恨情仇。
一曲《思凡》歌毕舞完，孟丽英才微微的睁开双目，
“不错，不错，可以调教调教，带下去，赏！”
管家连连应诺，一面打手势让那个带班师傅下去。，一面陪着笑脸对着孟丽英小声的说道，“主子，紫鹃姑娘来了。”
“嗯，紫鹃来了？”孟丽英一下子坐直了，“人在哪儿？还不快带她进来！”
管家陪着笑脸，还一边用嘴角朝边上的那个打扇的侍女努嘴，“主子，紫鹃姑娘就在这儿。”
孟丽英侧过头看出去，果然，这个身着淡紫色短袄的孩子——在她心中紫鹃你再怎么变也始终不过还是个孩子——不是紫鹃是谁……真是自己老眼昏花了，孟丽英一边埋怨自己，一边赶快起身，那紫鹃赶快先给她跪下，毕恭毕敬的行过了见师礼，才敢让孟老把她搀起来。
“走，咱进书房说话去。管家，把昨天小钱送的西湖糕点都拿出来。”末了还又加上一句，“还有，小郑送的安南水果也洗洗切切，一会儿端上来。”
说罢，一手拉住紫鹃的袖子，两人“亲密无间”的离开了这小院，在忠厚老实的管家心里这无疑只是极为普通的一次学生拜访老师。紫鹃还是那么尊敬她的老师，而孟丽英也还是一如既往乐观的热情招待她的得意门生……
可是，有时候，命运就是在旁观者的熟视无睹中悄悄改变了，而对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而言，伟人的命运也就是在一定程度上决定着这个民族国家的未来走向，或者，两者有时就是不分的，你的命运也是我的命运……
“紫鹃，你还记得你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吗？”
关起门来的这对师徒俩马上就显出了她们各自的真面目，一个坐在太师椅上气得脸色苍白，一个跪在地上面上却还带着一丝桀骜不驯。
“徒弟记得。”
那是六年前的一个春天，孟丽英带着紫鹃出差到德化，寓居在剧头铺神庙，紫鹃寒夜听着杜宇的啼叫苦读《论语》，通宵不眠地思索，忽然从程子的解说中顿悟了“子夏之门人小子”章，顿悟出来圣教所谓的“真谛”就是“事有大小，而理无大小。”宇宙万物虽有大小精粗巨细，千差万别，但是它们都贯穿着同一个理。从“洒扫进退”到“精义入神”，从事上说有精粗之别，而从理上却说无大小之分，万物都有各具一理之全。这实际上就是袁老一直以来强调的“理一分殊”。紫鹃也是从此开始相信了袁老的就体认理一、即事穷理循序渐进的思想，而对孟老有理一而无分殊的一超直悟产生了怀疑。她也把这一次深山夜读看成是自己的觉醒，杜鹃的啼声对她具有了一种特殊的意义，仿佛是儒家自我惊醒的警钟永远嵌留在她心中。
当她把这体悟讲给老师听之后，孟老非但没有责怪她背离了自己的道术传统反而把她的名字改成“紫鹃”。让她永远的记住这一次“杜宇悟道”，认认真真的做学问做下去，不要因为门户之见就轻易的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紫鹃也还记得老师严肃的对她说：
“盲从是对老师的最大的侮辱，学我就不要像我，像我绝非学我。”
对于这件事紫鹃也一直是感恩在心，恩师的三年言传身教恩重如山情深似海，若不是情非得已有何至于走到这一步。
跪在地上，紫鹃看着面前的老人，一直以来她都如慈母一样细心的照料着自己，不论是工作上还是生活上，难道老师有过一点的差池吗？不，绝没有过，谁不说我的命好，有这样一个好老师，把自己当亲生女儿一样的看待，无微不至的照料。难道自己真的忍得下心来去伤害这样一位老人吗？
可是若是自己永远留在老师的羽翼下，自己永远也长不大。
若是自己不离开的话，也许自己只会给老师造成更大的伤害。
若是这样，自己岂不是更加的错了吗！
已经一错再错，不能再把老师也牵扯进来了。
本来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个人的错，
绝不能让老师也受到牵连，
身为人徒，不能弘道传业已经是不孝，
再把老师牵扯进自己的错误之中，这岂不是更大的不孝。
为了老师，自己必须离开这是非之地，要不然，铸成的大错……
“老师。”紫鹃怯生生的叫了一声。
孟丽英抚摸着自己的心口，狠狠的出了几口气，
“紫鹃，你不是这样的人啊。你这么做一定是有什么难处，你就对老师说出来吧。”
紫鹃低下了头，她的身影在烛光下闪烁着。孟丽英牢牢的盯着她，希望着什么：
“对不起，老师。”
紫鹃的话继白天之后又让一次孟丽英伤透了心，她摇摇头，
“你为什么不肯说呢？到底你有什么顾虑？你有什么顾虑啊！”
“老师！”紫鹃抬起头来，孟丽英清晰的看见地下的学生已经是泪流满面了：“紫鹃对不起您，但是……紫鹃真的不能说。求求您了，紫鹃真的……没有做对不起您的事。紫鹃做的一切，都是……都是自己做的，所有的一切，好也罢，坏也罢。请让紫鹃自己一个人承受吧！”
孟丽英长叹一口气，“天要下雨，真的是留也留不住吗？难道你们真的都像那些鹰一样吗，一长大了，翅膀一硬了，就一个接一个的抢着飞开吗？！难道外面真的就那么好吗、你们一个一个鬼迷了心窍的都要往外跑。先是走了一个志萍，后来又走了何英、颜恝，再往后还有陶梅，一个接一个的都走了，出去呼风唤雨了，只留下我们这些快要进坟墓的老人还在这儿苦苦挣扎着，你们年轻人都出去了，没有一个人想留下来！”
“对不起，老师。”紫鹃心一横，索性就把话说的更绝一些，当断不断，反为其乱啊。“紫鹃对不住您的栽培，但是紫鹃真的是要走了。等林姑娘一回来，我就向她交辞呈。”
“那你的位置交给谁呢？你就想这么一走了之吗？你的心在这里难道就没有一点点的牵挂？”
“我准备留给舒扬和丹莉，我已经和她们谈过了。她们都很有能力，磨练一段日子之后就会好起来的。还有这回陶梅也会回来，吕老师想给她在潇湘馆里也找个位置。”
“是这样吗？”孟丽英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你答应她了？”
紫鹃微微的点点头，孟老无可奈何的将她搀起，“既然如此，我也……你还是走吧。”
紫鹃动情的看着自己的恩师，一瞬间她只觉得恩师衰老了很多，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圣教日衰。青年一个接一个的离开教中，一个又一个的打击接踵而至，眼下圣教正是最困难的时候，自己又离开了，往后，和这些有着数百年历史的深宅老院相伴的就只有这些把一生都献给圣教的老人们了：他们眷恋着圣教昔日的光辉，即使明白这荣耀和光辉已经一去不复返，但是他们仍然深深的爱着这阴影重重古色古香的老宅。他们是不会走的。
孟丽英将紫鹃送出门去，直到看她的背影消失在弯弯曲曲的小径中才长叹一口气，缓缓的关上了沉重的老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