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黑暗中,她懵懂,如一个刚被剥夺了记忆的孩子,对世界曾有过不同的印象;现在弱小可欺。
接着,仿佛是理所当然般,在黑暗中,一组幻灯片开始缓缓启动——图片极其模糊,却让人如临其境。陶青无法忍受她在看到那些图片时突然迸发的熟悉感,仿佛一个失忆的人在看到曾经对自己意义非凡的回忆时无奈的陌生。
仿佛现在眼前还映着那些画面一般——紫叶李那不亚于樱花的浪漫繁盛,林荫道那浓郁得像是用青春压榨出来的绿,灰暗过道尽头那树华丽璀璨的金色银杏叶,还有在灰蒙而矮小的天下马路边上两列空荡枝干在天空延伸出静美图案的树。
仿佛现在还能听见风轻抚面颊的声音,耳边还能清晰听见她熟悉的笑声,仿佛一睁眼就又回到了那陌生的过去。
空气里的气息仿佛如曾经一般,多年来似乎未曾变过,身上的每一寸皮肤仿佛都在渗透着、叫嚣着。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很想哭,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想睁开眼,然后,张开双臂,如从前一样想要拥抱,睁眼,只有这个空洞洞的毛胚房。
这是一种很迟钝的惊醒:在真实得如同现实的梦中想做自己在现实中没做到、做不到、再也无法做到的事情时,眨了一下眼——或是睁开了眼,你就无法再逃避了。
但陶青还在逃避中,于是她丧失了一切记忆,一脸茫然地坐在床上,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被子滑落下来,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勉强没过眉毛的刘海和那头凌乱得险些无法盖住耳朵的“蘑菇头”短发还在不规则地翘着。她是一只在城市中穿梭的乞丐猫。
这是一张原木打造的床,光滑圆润的棱角,如流水般的木纹,深棕与棕黄相间的色彩。床垫柔软舒适,上面盖着普通的白色床单和被子,三只大小不一的枕头软软地积在上面。这是一张好床。
这是一间普通的出租房,地板是用那种最廉价而又显脏的白色地砖铺成,墙壁都没有粉刷,水泥墙面丑陋地裸露着,天花板上空荡荡的只有一个有点风就晃个不停的小灯泡。
这又不是一间普通的出租房,除了床以外,到处都是用粗劣磨手的木条拼起来的木架。木架极高,直直戳着天花板;木架极矮,一脚过去才能知道这不是一块木板。
奇形怪状的木架塞满了这个屋子,偶然才能听到一声很远很远的声音。那声音往往是多种声音混杂着的,好不容易爬过漫漫长途、找到这个阴暗的角落、挤过几乎永远紧闭的阳台门、翻过一层又一层的木架,但总是融化在了这个惹人讨厌的出租屋里那近乎凝固的空气里。
时间似乎都打算为这个小小的孤岛凝固。
这里像个迷宫,像个缩小版的城市。
地上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随手乱扔的工具,绳子和木棍缠绕成一大堆,金属块和其他奇怪的材料到处都是,只有钉子是小心翼翼收好了的。书受到了最好的待遇,每一本书都被仔仔细细地包好,写上了标题。他们乖乖地坐在那些木架子上,看着陶青愣在床上。
她没有换衣服,蓝白横条纹相间的长袖T恤,市场里随便五六十块钱就能买到的廉价卡其裤,这两件衣服都不知道穿了多久了,陶青不知道,也没人打算知道。头发依旧蓬在她的头上。她是打算下床的,但她没有,从前永远挺直的背一如既往地驼着,如一个被弃的破球。
或许她应该有个像样的床头柜,不过她没有,一个明显格外粗制的破架子上堆满了东西:廉价的玻璃杯里结满了污垢,过时的电脑,明显不合大小的粉色毛织手套,脏乎乎的一次性口罩……
其中只有两样东西是好好摆放了的:书和一个破烂的相框。书的包装明显是用广告纸包好了的,而相框,脏脏的油绿色和破碎的镜面,里面有着一张照片的碎边……
头垂下,静得吓人。她如一个新生儿一样茫然,全身都是与这个身体、这个环境、这个世界不协调的感觉,她觉得她活在梦里。
这里就是最廉价的出租房,在离郊区最近的小区里的离郊区最近的那栋楼里的离郊区最近的那个位置。这间房光线极差,从外面看如灰暗的角落,从外面没有一个人会注意到它,哪怕是住在里面的陶青也没办法看见它,就连房东都会忘记来这里收房租——再加上如楼房一般不和谐地歪在这间房中的木架,自然光根本无法照入。
她在黑暗中犹豫,然后一个熟悉得堪比本能的动作让她知道了自己下一步要做什么——最起码知道要做什么。
她的手比她本人还熟悉地找到了开关的位置。
但她的手却与开关隔着,手就那么覆在开关上,却不敢打开。
她突然被重击了一下一般,整个人险些昏厥。
仿佛身上被插满管子,无数的疑似记忆的东西如水一般被粗暴地灌了进来。这具身体真的成为了一个皮囊,被强硬灌涨得如一只装满水的即将破裂的肉球。在这片虚幻中,甚至她整个人都浮肿起来,如吸水的胖大海,以着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着占满空间,木架被挤开、挤到墙上。
今早起床时的茫然、陌生与不适应的感觉一下子被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古怪而又疼痛的撑裂感和熟悉的情感——快乐、骄傲、愤怒、无奈、冷漠、惊恐、慌张……以及虽不明显却一次又一次如点缀般的“绝望”。这点缀比主菜要丰富得多,以至于每一次这种情感出现时都会让她想要呕吐——如吸足水分的田螺受到致命的刺激时想要吐水一般。但她忍住了,而是将眼睛夸张地鼓大——
因为头脑里此时此刻更让她费心尽力,和人死时走马灯类似的场景正在她脑海中肆虐,像是梦中幻灯片的详版。她完全不知道自己现在外观的变化,而是双手揪住头发,双眼失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