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浥秋被她笑怔楞了几刻,又见她的目光紧缩在二人的头上脸上,旋即意识到自己形容怕有不当,惹的她讥笑。
阮浥秋见那湖古怪,不敢轻易试探,直转头看了看十二,这一眼,他便有些招架不住,险些跟清波一样笑出声来。
十二作为弥生阁里天字号的杀手,形容仪表,自然是有所忖度的,就如无尽之海初见那模样,玄色劲装,黑纱罩面。
这会儿子,玄色劲装穿在阮浥秋身上,黑纱被风吹的跟网巾似的从十二的脖子缠到头顶,乌发顺着头颅一圈炸裂蜷曲,跟阮浥秋早些年间见过的番菊(向日葵)倒有些形似。
十二的本被眼前的奇景所摄,不料阮浥秋突兀的回眸一瞥,他倒是先笑了出来,这笑声很轻,习惯使然很快便止住了。
阮浥秋听的这轻如羽毛的笑声,心下了然,自己的形容比之十二好不到哪里去,他也不恼,只平静的看着清波,以待那未及言口的下文。
清波没他们那么多的克制,等笑够了,侧目上下打量了二人几眼,眼波里像是淬着一波寒潭,深不见底,还没等阮浥秋看清楚,脩忽间又转了回去,背对着二人,纤臂一伸,明艳的朱红衬的腕臂宛若积雪,白的晃眼。
阮浥秋一时间没注意看她指的方向,目光下意识的黏在了那截皓腕之上。
黄沙堆聚起来的皮肤也会这么白皙吗?
“看见那颗树了吗,树上有一灵蛇,名唤七寸珠。”
说罢,清波顿了顿,转过身来,微微朝二人进了半寸:“第一件事,我要你们替我把那蛇胆取来。”
阮浥秋被她突兀的动作吓的身子稍倾,目光脩的从她身上收了回来,一本正经的端详着那颗巨树,许是离的远了,他上看下看,硬是半点没看出来这树上有什么活物,更别说那条叫七寸珠的灵蛇。
十二倒是先耐不住性子,指着口舌呜呜的从阮浥秋身后冒出头来,清波闲他聒噪,眉头微皱,瞟了他一眼,十二又像是个被吓退的地鼠,飞快的缩了回去。
......
“怎么,不行?”
语气微沉,带着些冷意,显然是对他的迟疑不耐烦了。
阮浥秋斟酌了一下措辞,婉转的问道:“清波姑娘,可是在下离得远了,这七寸珠是何模样?”
不着痕迹的提醒她:你不是会飞吗,带我们离得近点瞧呗,这百十来丈的,除了绿意盎然的伞盖,什么都看不清楚。
清波沉默片刻,掀开眼皮子看了他几眼,又笑了:“你现在自然是看不见,这七寸珠只有七寸大小,平日里善于隐匿行踪,无形无色无味,只有在白日里的正午或是午夜正刚好的时候,灵蛇的七寸处会发出宝珠的玉光,到时你们便可捉蛇取胆。”
这一大段话下来,阮浥秋很快的捕捉到了关键:“七寸大小”、“无形无色无味”、“正午或者午夜显形”。
他伸出右手的拇指和尾指,大概比划了一下七寸的长度,又抬起胳膊,远远的朝着那颗巨树,上下比对了尺寸,微微苦笑,这第一件事无异于大海捞针,捞的还是跟无形无色无味、只能在特定时辰显形的针。
大概是事情交代清楚了,清波脸上的笑意也平和了几分:“若是你们取得蛇胆,只需响箭示意即可。”
说罢不知从哪里掏出个铁元筒,递到阮浥秋手里,入手微微冰凉,铁筒子上端开口,底下封实接了根引线,跟寻常的响箭并无差别。
阮浥秋往铁筒子里瞧了瞧,才看出名堂来,筒子里空落落的,除了漆黑的筒壁和筒底,并无半点火药的痕迹。
他心里颇为诧异,抬头看了清波一眼,踌躇片刻,开口问道:“清波姑娘,这响箭内并无引燃物,如何能燃的起花火?”
这便是见识浅薄的凡人,只道依赖外物,不懂灵气镌刻阵法的原理,清波也不在意,漫不经心的打发了他几句:“没有引燃物又如何,我自有法子,你只需拉断引线即可。”
阮浥秋没再追问,把铁筒子撰在手里,目光在巨树和清波之间来回游移,等了半响,也不见下文,按捺不住,问道:“清波姑娘,这树生在湖中,单凭人力,想要过湖取胆,怕是有些困难,再说那灵蛇只七寸大小,只在正午和午夜显形,不耗费些时日如何能轻易捕捉,我与他皆是肉体凡胎,人食五谷,方得以存活。”
在“单凭人力”和“肉体凡胎”二词上,阮浥秋加重了语调,末了,又灼灼的盯着清波,以期她能自行明了自己的未尽之意。
清波耐着性子听了大概,眼睛盯着阮浥秋的背后,那个方向,除了一望无际的黄沙便是幽蓝的天幕了,口中喃喃的接道:“是啊,凡人是要吃食果腹的。”
声音太轻,阮浥秋只隐约听到“凡人”和“果腹”几个字,还没来得及细想,清波的目光脩的一下又收了回来,看了看日头的位置:“每日日头初升的时候,我会给你们送吃食来。”
说到此处顿了顿,目光像是积了寒气的兵刃,从二人身上扫过:“我的耐心不好,等得久了,保不齐抓一两个歪瓜裂枣填填肚子。”
她的右臂微屈,食指在空中朝着二人的面门轻点了点,像是排数一样给二人标了先后。
阮浥秋被她指的头皮发麻,面色微僵,什么意思?听这话音要是取不出蛇胆,这妖怪还要把他两嚼吧嚼吧吃了?
这可是跟开头说好的不一样,妖怪果然就是妖怪,善变的很!
清波毫不在意他们心里如何腹诽,看着二人被吓得发白的脸色,满意的勾了勾唇角,随即腾空而起。
在阮浥秋和十二惊疑的目光中,化作一个红点儿,消失在天际。
***
十二大概是从头到尾最憋屈也最摸不着头脑的那一个了,清波的身影早就在云头里消失的一干二净,他还呆呆的仰着头。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阮浥秋已经不在原地了,他正半蹲在湖边,望着碧蓝的湖水,怔怔的出神。
十二看的奇怪,也依样画葫芦的学着阮浥秋蹲在湖边,蹲下去的时候,重心后移,沙子受了力道,连带着脚掌也微微下陷,十二这才察觉过来,这处的沙子跟别处好似不同,他赤脚站在沙地里,也没被烫伤。
他心里小小的惊奇了一下,又看了看阮浥秋,半响,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在看什么?”
话一出口,十二惊喜的用仅存的左臂摸了摸嘴角,他...他能说话了?
阮浥秋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转到湖水上来,似乎对这个聒噪的天字号杀手恢复言语之事,毫不意外。
十二在那里喜不胜收,一会儿咧了咧嘴,一会儿又伸了伸舌头,时不时发出短促的“耶咦”之声,简直颠覆了阮浥秋以往对于弥生阁杀手狠辣肃穆的形象,他被扰的不胜其烦,干脆拉起十二走到一旁,不顾他欲言又止的神情,开口道:“我们时间不多,你若是想活命,就仔细听我讲,若是同意你就点点头。”
十二颔首,紧接着唇瓣一开,急切的想要说些什么。
阮浥秋却没给他机会,继续道:
首先,我们险些葬身黑蝎腹中,是那个女子救了我们的命,而她,是个妖怪。
其次,那妖怪不白救,我们二人要替她做三件事还恩,方可脱身,而第一件她方才已经说清楚了。
最后,正如你先前所说,你我二人虽多有旧怨,但这黄沙之中须的摒弃旧怨,携手同进方可在那妖怪手下挣得一条生路,脱身之后,自然还是各归各位
说罢,盯着十二:“这三点,你若是同意,我们可往下再议。”
十二匆忙不迭的点了点头,看了看四周,缩着脖子问道:“若是我们不替她做三件事,又会如何?”
阮浥秋没有接话,莫名怜爱的看了十二一眼,这人怕不是被吓得脑子不好使了,竟然会问这种愚蠢的问题。
十二尚不自知,自行领会儿阮浥秋沉默的含义,舔了舔唇角,看着湖心的巨树,愁的头发都不那么炸了:“这...我们要如何才能过湖啊?”
阮浥秋沉吟片刻,问道:“你可会泅水?”
十二面有难色,眨了眨浮肿的眼皮子:“你可知我在天字号里的排位是最末的。”
懂了,这是不会。
阮浥秋又来到湖边,半蹲着身子,试探性伸手,拂了拂水面,他动作很快,使的是落影十六式里的“碧海流花”,单臂似浮花游水,看似软绵无力,实则颇含势运之规律,善以柔法克敌。
湖水以触点为核心,荡起了一圈细小的涟漪,慢慢往外扩散,推举,朝着阮浥秋他们方向的那一面,推到湖水与沙土接壤之处,蓦的沁了下去,像是一下子被沙土吸收了似的。
朝着湖心岛方向的水波就不受控制了,随着涟漪荡开的力道,越聚越多,越垒越高,形成一道巨大的水浪,气势汹汹的朝着巨树拍了过去。
阮浥秋本以为那浪头会和先前一样,从岛中浸润下去,谁知浪头像是遇见了一堵看不见的屏障,原模原样的反向推了回来。
它的速度很快,比之清波腾云不遑多让,不过俯仰之间的功夫,浪头已推到二人跟前,十二被这几人高的浪头吓得脸色惨白,连退数步。
余光中瞟见阮浥秋像是吓傻般,杵在原地,眼看那巨浪就要将他吞没,十二骇的栗栗发颤,魂魄欲飞,一声骇叫卡在喉头,嗬嗬的发不出声响。
岂料,那浪头才过湖的边线,便被沙土脩的一下给吸了进去,不夸张的说,滔天的巨浪,连点水花都没溅起,就这么消失了。
十二捏诺着瘫软的手脚,半爬半走的到阮浥秋面前,张口问他,被吓的太过,声线哑哑的:“这到底怎么回事?”
阮浥秋半晌没有答话,盯着湖面,眉头紧锁:”若我所料不错,先前泅水过湖的法子怕是行不通了。”
十二被他这突兀的神来之笔给整懵了,顺口道了句:“为何?”
“这水有古怪,我们下水势必会淌起波纹,水波一起,便可垒成数人高的巨浪,浪头到了湖心岛那边又会被推回来,我们若淌在水里,势必抵不过浪劲,又被推回原位。”
说罢,阮浥秋望着湖面,叹了口气:“这湖是不想让我们登岛啊。”
十二也跟着怔怔的看着湖面,一时间傻了眼,没头没脑的问了句:“那该如何是好?迟了,怕是要做妖腹中之餐了”
阮浥秋听了,唰的一下转过头来,盯着十二,眼里渐渐渗出不一样的光亮:“是啊,若是浪头比我们过湖的速度迟缓些,不就可以登岛了吗?”
“迟缓些?”十二迟疑,“可这湖有几十来丈,浪头速度又疾,我们如何能快的过它?”
阮浥秋嫣然一笑,慢悠悠的说道:“我家传绝学落影剑里,有一招名为‘百丈游丝’,虽说一式越不过百丈,但若中心有一浮点,我还是可以勉力一试的。”
“浮点?”
阮浥秋看了看十二,道:“我观你之轻功尚可,从此处跃到湖面一段,虽说追不上水波,但亦可作为浮点,为我助力,而后水波自会将你推回原位。”
***
商议停罢,十二尽可能站在黄沙与水面的接壤处,估摸了一下湖面的尺度,随即踮脚提气,身子宛若轻羽一般离地而起,他竭力的屏住一口气息,往落点看去。
堪堪跃过湖边线一丈多远,十二的耳边突兀的响起了一阵水声,像是水面裹起了一片水涡,细淙淙的,听得人心里痒痒的,他心里清楚,这必定不是什么好兆头,却还是下意识的低头望去。
只见原本清浅的湖面如他所想般,刮起一阵水涡,那漩涡中央像是藏了什么东西,一突一突的,竭力往外钻,十二正想细瞧,突然,一根黑黢黢的鬼藤锁从涡心骤然暴起,朝着十二直击而来。
阮浥秋脸色突变,几乎是不假思索的,步子一边,使出“百丈游丝”,身形宛若浮在空中的一缕蛛丝,飘然而去,赶在鬼锁之前,一把抓住十二的后颈。
似微风拂面般,朝着就近的湖面轻轻一点,借着力道,向岸边而去。
不过转头的功夫,湖面又欻欻欻的冒出数根鬼藤锁,阮浥秋带了个人,半空之中几乎没有任何着力点,很快的,一根鬼锁蓦的扯住他的脚踝,猛地用力往下一拽。
那是一种冰冷黏腻的触感,阮浥秋心头一凉,下意识的,扯住十二右手往前一掷,吼道:“替我看顾我姐姐.....”
话尾带着颤音,随着音浪一起,十二被这股力道送到了岸边的沙土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