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重珏安抚好白珞曦烦躁的情绪,独自找了一间空房,去研究被青蛟带回来的傀儡。那傀儡尚且残存着微弱的意识,修为还不如一个金丹期的修士。但是傀儡的身躯却是极为强悍的,可以说是坚不可摧,整块为太阴玄冰所炼制。太阴玄冰乃以千万年的死煞之气凝结而成,死煞气息越重,凝聚所需的时间越长,也就越发稳定坚硬。当年那阴沉男修追杀他们之时,傀儡还没有这般厉害,曾经敌不过重明鸟的踩踏,如今看来,应该是后来又下了血本改造,丢下的这么一具,恐怕就能让那阴沉男修郁闷得吐血吧。
王重珏手捏印诀,没有丝毫犹豫地去除了傀儡上残存的意识,又在周围布置下禁制,取出一颗乾坤天众珠,祭出其中一位魔神,他脚踏火龙,耳朵穿着火蛇,身上披着一层红鳞,眨了眨眼睛,直愣愣地看向王重珏。王重珏不必吩咐,只须心念一动,他就吐出一口魔火来,那颜色外红内绿,透着一股深深的阴森之意。
王重珏架起那具傀儡,放置于魔火之上,反复淬炼之后,又在那太阴玄冰锻造的躯体外面,浇筑上一层首山赤铜。做完这一切,他已是微微气喘,满头大汗。
仙府之中也有着自然的白天与黑夜的轮回循环,黑白足足交替了有七七四十九遭,王重珏才将锻造完毕的傀儡从魔火之中取出,扬手收回了乾坤天众珠里的那魔神。
傀儡的皮肤表面散发着若有似无的红光,他双眼紧闭,乍看与正常人无异,只是脸色看不出丝毫血色。魔火淬炼,首山赤铜重铸,傀儡里被阴沉男修遗留下的禁制已经尽数除去,如今这具傀儡获得洗礼,而身躯依旧是可抗山岳的坚硬,甚至比之前更胜一筹。王重珏满意地看了傀儡一眼,从储物袋里取出了一个白玉小瓶。他抚摸瓶身,心中有悲凉四散开来,难以压抑。师姐卫灵淑……
王重珏离开之前,师父清鸿道人亲手将这瓶子交到他手里,连连叮嘱。清鸿道人这一辈子只有区区三个徒儿,王贞基本是王重珏养大的,与师父并不亲近。人心难免有所偏颇,清鸿道人的确更喜欢王重珏和他的师姐卫灵淑,后来卫灵淑又为清鸿道人而死,作为师父,那份愧疚之情令他几近崩溃。
王重珏拔下瓶塞,里面养着的元婴跳了出来,小小的,模样仿若卫灵淑一般,纯真无邪,不辨男女。它缓缓睁开眼睛,一脸迷茫地盯着王重珏瞧,本来应是白白胖胖的元婴,此时已经瘦了不少,可怜的模样看起来让人颇为心疼。
王重珏指引那元婴进入傀儡的身体里,自己则吞了一把丹药,暂时压抑住身体的疲惫,继续帮助元婴来适应支配这副躯壳,从而完全控制。
终于,傀儡慢慢睁开双眼,他眼神里满是懵懂,望着王重珏,迷茫问道:“你是谁?”
王重珏微微一怔,脱口说道:“卫灵淑?”
“你叫卫灵淑啊。”傀儡恍惚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元婴不能够离开躯体太久,否则很快就会濒临消亡,清鸿道人虽然用养魂之术将卫灵淑的元婴暂时保存下来,可也只是延缓它的消亡罢了。卫灵淑元婴如今虽然勉强还在,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记忆全无。
王重珏很快想通了其中缘由,无力地揉了下胀痛的太阳穴,“我不叫卫灵淑,我名为王重珏。”
那傀儡又弱弱地问道:“那你是……是我父亲吗?”
王重珏险些一个踉跄当场栽倒,他当即喝止,“别乱猜。”
傀儡低下了头,他沉默片刻,又继续说道:“你能不能给我一件衣服,我……”他从醒过来到现在,因为经受淬炼,浑身上下衣物尽毁,这样形容很是别扭。
王重珏闻言侧过头,知晓他依旧有常识的认知,无奈解开身上的外袍,丢了过去。
该做的已然完成,剧烈的疲惫感顿时涌了上来,王重珏只想好好休息一番,正欲出门,猝不及防之下,清儿冲破周围禁制,张牙舞爪地朝他扑了过来,“父亲,这么久了不见你,你究竟在做什么啊?我……”清儿看到眼前的场景,接下来的话骤然咽回去了嗓子里。他美丽的凤眸几乎被瞪大成了杏眼,一脸惊骇,“父亲你竟敢……母亲会杀了你的!”
清儿此话显然并非随便乱讲。王重珏独自闭关四十九天,白珞曦虽然有些担忧,却也不曾打扰,并且数次将闹着要找父亲玩的清儿拎了回去,清儿这次是趁着母亲不在,才偷偷溜了过来,却没料到一打开门,就看到这样震撼的场景。
一个披头散发之人,抱着膝盖坐在地上,身上唯一的衣物是父亲的外袍,此刻怯生生地抬眼瞧了下冲进来的清儿,然后裹着那件衣服紧了紧,又重新低下头,害怕地蜷缩成更小的一团。而他的父亲,一脸疲惫,头发乱糟糟的,身着里衣,稍显凌乱。这么显而易见的情景,明眼人一看能瞧出是什么情况来吧。
清儿眨了眨眼睛,确定眼前所见属实,脑子飞快运转。母亲心底只有父亲一人,这确实没错,而母亲的修为与父亲相比,可以说是天壤之别。母亲喜欢上父亲这件事,本来就让清儿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唯独一点,清儿很确定,母亲这样的人,如何会容忍背叛?父亲他实在是……
“我对你太失望了!”清儿愤怒地指责道。
王重珏弯下腰,直视清儿的眼睛,神色冷静坦然,没有丝毫慌张,继而好像想到什么,微微蹙起眉头,“你先告诉父亲,你这是想到哪里去了?”
清儿看着王重珏近在咫尺的脸庞,更加生气了,抬起小爪子就要狠狠扑上去。
不远处有轻盈的脚步声传来,伴随着白珞曦悦耳又稍带责备的声音,“清儿,出来,我不是说过,不许你随便打扰父亲吗?”
清儿听到母亲呼唤的声音,当即又急得团团转。母亲真的是会杀了父亲的,一定会的,一定会的!背叛对于向来专一的灵狐一族来说,无异于五雷轰顶、晴天霹雳。他见识过族里有直接自杀殉情的,有伴侣死后生无所恋生不如死的,更有杀掉负心伴侣后浑浑噩噩的。母亲一向鄙视以情爱为性命的愚蠢行为,但是倘若轮到她自己,她又会如何选择呢?反正怎么想,她肯定都是不会轻易放过父亲的!
清儿慌张说道:“父亲,你快点逃吧,至少先让母亲消消气再说。我帮你打掩护,你快点逃啊!”
王重珏眉头蹙得更深,留下一道深深的褶皱,“清儿,不是你以为的那回事,你想多了。”
父子二人说话之间,白珞曦已经走到门口,清儿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快停滞了,完了完了……他咬牙鼓起勇气,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挡在王重珏身前,浑身的白毛炸得像一大团蓬松的棉花,至少先保住父亲的小命吧。
白珞曦眼睛瞥了一眼房内的情况,神色波澜不惊,一如往常般平静。
清儿的心瞬间凉了半截,看母亲面不改色的平静模样,其实恐怕只是暴雨前的宁静吧,母亲此时心头一定在经历惊涛骇浪,对吧对吧!
白珞曦缓缓向王重珏伸出手来。清儿一个哆嗦,刚要采取行动,就听见母亲轻声问道:“是你的那位师姐吗?”她说着,帮王重珏整理了下衣领。
“嗯。”王重珏有气无力地回答:“刚刚醒过来,什么都忘记了。”
清儿惊讶地咦了一声,左右来回看着如常交流的父亲与母亲。
“累了就先回去休息吧。”白珞曦眼中流露出一丝关怀,“过两天同我回家一趟,族中小辈们都想正式见见你。”
“好。”王重珏点点头应了下来,顺手牵起了白珞曦纤细的手。
白珞曦弯起唇角,浅浅一笑,平淡地说道:“我送你回去。”
清儿跟在母亲脚边,晕乎乎地同二人一同走出房间,默默想道:看来他还真是误会父亲了。可是母亲那时不过是看到墨子初同父亲说几句话,就非要打断不可,这次明明看起来这般暧昧,为何母亲却如此平静毫无反应呢?
王重珏吞下白珞曦递给他的丹药,再也支撑不住,四十九天不眠不休,还时刻处于精神集中的高压状态,很是辛苦劳累。丹药下肚,王重珏脚下一软,便伏在白珞曦膝头昏睡过去。
清儿凑上前去,蹭了蹭王重珏的侧脸,抬头望向白珞曦,问道:“父亲怎么了?”
“没事的,只是太累了,睡醒就好。”白珞曦垂着眼眸,轻声回道。
清儿满脑袋疑惑,偏偏他又不是能憋得住问题的孩子,几度欲言又止,白珞曦看出端倪,疑惑地看向他,“怎么了?”
该怎么问是好?问为什么母亲这次没有打翻醋缸子?问为什么母亲这么平静淡定?还是问母亲怎么突然变得不那么小气了?
清儿想了良久,才吞吞吐吐地说道:“倘若……倘若今天房间里没穿衣服的那人是墨子初,母亲你会如何?”清儿本来以为母亲是小心眼,看到同父亲有关的亲密之人就会不问原因,发火吃醋,如今才发现,母亲似乎是区别对待的。而区别对待的人选唯有一个,就是墨子初。
白珞曦立刻秀眉蹙起,喝道:“小孩子,别胡思乱想!”
清儿顿时蔫了,朝父亲的胸口一趴,闭眼缩成一团,也睡过去了。
白珞曦用孽缘来形容墨子初,是出于个人情感而已,所以才会加上了“孽”这个字。人与人相遇皆因缘,而墨子初实在是足以改变王重珏人生轨迹的另外一段重要的缘份。白珞曦诚然脾气不算好,但是却不会随便遇到个普通人,与王重珏稍有交集就不讲理由,打翻醋缸,她并没有差劲到无理取闹的任性地步,但是唯独对墨子初,对这个可能会影响王重珏的人,她没有道理好讲,也没有丝毫耐心可言。
缘这种东西,谁知道会不会一朝不慎,就把自己拉扯了几百年的夫君搭进去了?白珞曦做过不止一次详尽的推演,她同王重珏确实是能一路走下去的正经夫妻,这也是王重珏情缘之中的生路,而另一条则是死路,以证千般挣扎,终成尘土。大道五十,天衍四九,总还有那么一线生机,可是白珞曦无论如何都不会让王重珏走向那条死路,去寻什么渺茫的一线生机。
并非白珞曦不信任王重珏,也不是她不相信自己虽然年纪大了却魅力犹存,而是命运这件事,大部分已经在造化玉碟上写好,虽有余地,却不是轻飘飘的信任两二字就能一笔带过的。倘若今天那人真的是墨子初……这种可能她懒得去想,也不敢想。
王重珏醒来之后,神清气爽,他唤来傀儡,细细询问,发现他确实一点前尘往事也想不起来,心中有些烦闷。
傀儡看向王重珏,沉默许久,问道:“主人,我……”
王重珏对于这个称呼有些不自在,“你不要这么唤我。”
傀儡看起来很是委屈,面前的男修说不是他的父亲,又说不是他的主人,可看向他的目光里难掩哀愁,是不是因为嫌弃他?那种奇怪的感觉难以言说,他不明白,只能默默地低下了头。
“既然忘了,那就忘了吧。”前尘往事终究留不住,不如随风逝去。王重珏释然,站起身来正欲离开,冷不防被那傀儡拉住了衣袖。
“怎么了?”王重珏疑惑地问道。
傀儡嗫嚅了下,才开口说道:“我……我还没有名字,我听到别人都有名字的。”
王重珏看了他一眼,傀儡之身,但是看起来和常人没有什么两样,经过魔火淬炼的身体,面容依旧泛着淡淡红光,模样有些笨拙的不协调感,眼睛里挟杂着懵懂迷茫的忧虑,心绪就像张一尘不染的白纸般,在脸上写得分明,赫然已经找不出当初卓然超凡的卫灵淑的一点影子。
王重珏缓缓说道:“卫重。”重生而来的又一次生命。
卫重嘴角勾起不太自然的笑意,明显开心起来,“谢谢主人。”也不等王重珏再说话,就欢快地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