缸里有米,锅内有肉。这样的好日子差不多持续了一个月,便到了第一季稻谷收割。徐圆家顺顺利利地度过了今年的青黄不接。打完稻子,徐丁第一时间把今年的收成给送到了这边来,徐氏连忙从屋内起来,不是检查稻谷是否足量,而是让徐圆赶紧去后面小圈场给亲舅捉几只野味。徐丁乐呵呵的,连连摆手说:“不用不用,嗨呀姐,都是一家人你怎么净跟我客气?”
徐氏抓着徐丁的手腕不让他走:“姐给你东西还叫客气?除非你不认我这个姐姐!”
徐圆没小气,净挑了好的给送过来。徐丁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胳膊肘下边还夹着一只大肥兔,脸上简直笑开了花。
一同来的沈氏嘴角也挂着笑,从头到尾灿烂个不停。但是几次眼神不小心交接的当口儿,徐圆还是捕捉到她笑意下的几分凌厉。
徐圆简直被这凌厉划伤了眼角,莫名地打了个哆嗦。
徐圆和母亲都心知,太平日子不是自己想过就能过,也得隔壁那位同意才行。
不过再怎么说,现在可比从前好多了,从前处处得依仗着隔壁,那夹缝中的日子都过来了。现在徐圆家自给自足不说,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开始发展,从前过得去,现在焉有过不去的理儿?
所以虽然没有放下提防之心,但徐圆自个儿的日子却还是按部就班地过。
他的最终目标是名正言顺娶青青进门。这里头有个难以逾越的障碍,那就是青青身份不明、没有户籍。这事儿徐氏跟徐圆说过了,说难挺难,但说不难也不难,关键得拿下要紧的人物。
在村子里头,最要紧的莫过于村正和族长了。徐家庄情况比较特殊,徐姓是村中大姓,理应由一姓徐的来当村长。但是徐姓一门又不想落下个以大欺小的恶名,所以把村正这位子给了别的姓氏。但其实村正要在村子里拿什么主意,还是得来找徐姓的族长不可。
“户籍这东西,可以补。”徐氏告诉徐圆,“青青不是说不知道自己的户籍么?这话咱不管事实如何,当真的听就好了——青青是没有户籍的人,那就得补个户籍。也不必补到别的什么地方了,直接给补到在咱们村子里落户即可。这种事情要村正和其他有头脸的人做背书,耆老们当然要一一打点,但最重要的,是要把族长那边给哄好了。”
于是遵照徐氏的吩咐,徐圆这边但凡有什么新鲜的或者稀奇的野味,必第一时间去给族长送去。族长身为族长,但是家中状况并不比其他家庭好很多。所以徐圆这源源不断的肉食送过去,也经常能够换回族长的笑脸。
收割之后没多久的这天,徐圆又一次按照徐氏的吩咐给村长家送了一条新割下来的麂子腿。一切顺利,族长还是头一次开这麂子的荤,一张缺牙齿的嘴笑得根本合不拢。
但在徐圆从族长家返回自己家的路上,出了一点儿问题。
他听到了不少风言风语。
这些风言风语不是他不小心听到的,而是专门有人凑过来说给他听。给族长送东西自然是要惹人眼酸,徐圆不是没有心理准备。所以有人凑上来说几句阴阳怪气的话原本也没什么,只是徐圆没想到:村子里最近流行的风言风语根本不在于他送出去的那些野味上。
“诶徐圆,听说你们家那个青青可能干了,上能进山打猎,下能淌水摸鱼。找到这么个好姑娘!真是你好福气哟!”
“就是就是,徐圆,要我说咱村里比你更幸运的也是没有了,上山打猎能是一般人能干的么,而且我听说你家野味都多得养起来了?我的乖乖,你家那姑娘可是堪比咱们附近几个村最好的猎手了!”
“诶徐圆,我们家那口子平日里也打野味,让你们家那姑娘多担待点儿,没事儿别老照一个地方捕猎,也留点给别人。”
众人笑开来。
初听了两句徐圆心里还挺高兴,他还客气两句说:“哪里哪里,那都是运气好罢了。”但是众乡亲的话再听下去,就慢慢变了味。
“哎呀,有这么个能干的姑娘,徐圆以后可以享福了。”
“就是,我真希望我家那个将来也能这好运气。哪个做娘的不希望自己儿子一辈子享清福,能有人养着?”
“你说你儿子啊?哎呀你儿子五大三粗的长得不如人家徐圆细皮嫩肉没这好福气的!”
“是啊,徐圆这真叫好命,吃老婆饭的阖村看过来就没有第二个的。”
“诶,什么叫老婆饭?那姑娘连老婆都还不是呢!”
“嘿嘿,没错没错,这么说来,呃,怎么说来着?吃软饭的?”
“人家吃得到不也是本事嘛!你有本事叫你家的那个吃给我看!”
“嗬你又乱讲,看我不撕你的嘴。”
……徐圆平日里在村中名声本来就不是特别好。他贪玩、不事劳作、不勤五谷。在以种地为主业的乡村这种缺点最不为人所待见。不过从前徐圆一来是年纪还小,二来是家里有位生病的老母亲,大家对他的态度也就不是特别苛刻认真。
可是现在事情发生了变化——徐圆家的家境一日日好了起来,甚至开始超过了别的普通人家。可徐圆明明还是从前那个徐圆,他不下田,不种地,不起早摸黑,不披星戴月,他怎么就能比其他任何一个人都活得轻松?
这种落差在每一个看客的内心都制造着巨大的不平衡,以至于慢慢演变成了某种积怨。没错,徐圆的确没有妨碍到他们谁,甚至他操持的那点儿野味买卖价格公道,还方便了村子里的许多家庭。但是人心如此,他们怨怼的不是徐圆或者青青,而是别人有好运气而自己没有的不公。
村民们的闲话一句一句变成了互相取笑调侃。这给了尴尬的徐圆一个脱身的机会,他没跟谁打招呼,而是默默地落荒而逃。
但经历了这么一阵,徐圆剩下的一段路就再难平静。路上他都低着脑袋,生怕跟谁的目光撞上。而路旁水田里有人看见他,跟他打招呼他也应得仓惶。而他走开之后,其他人相互间的接触、彼此说的只言片语,在徐圆听来,都成了在他背后的指指戳戳。
徐圆明明在大日头底下走着,却紧张兮兮地犹如惊弓之鸟。
他终于回到了家里。
家里面宁静多了,也似乎凉快多了。
青青一抬头,看见是徐圆,立即笑了笑,高高兴兴地展示给他看今天的收获:“今天没走太远,就掏到了这几颗鸟蛋,徐大娘前些天说想吃蛋羹,现在有的吃了!”
徐圆看着那几颗纤小的鸟蛋,嘴里干巴巴的:“好。”
蛋羹不出意外做坏了。
蒸的时间太长,以至于全都起了气孔。本该柔滑的蛋羹粗糙得仿佛用坏了的抹布。
徐圆有些丧气。他虽然不太擅长厨艺,但蛋羹这东西只要多几分小心,想做坏都难。
恰好徐氏说自己有点儿没胃口,没吃饭,也没尝蛋羹。饭桌上就只剩下徐圆和青青两个人。这顿晚饭徐圆也是吃得食不甘味。对于外面的闲话,他越想越沉重。回想起白天听见的那些说辞,他觉得自己如今就如同是全村的公敌。
但徐圆有那么可恶么?他自问没有。
是,他是好运气从山中带下来了青青,然后有了现如今的生活。可是,这又碍着谁了?
就算是碍着谁的眼了,难道会碍全村的眼?
徐圆思虑间嚼着饭食,牙齿一快便不小心咬了下舌尖。他持筷的手顿时一松,血腥的味道在口中扩散开来。
青青见他扔了筷子,忙问:“徐圆,你怎么了?”
徐圆疼得涨红了脸、眼睛里甚至噙起了泪,不过他用力地摆摆手,示意没事。
徐圆心里想明白了——村里人的说辞太过一致,这倒像是有人教过了似的……
徐圆看了眼门外边,那边院子的栅栏在日光下倒映着影子,落向这边。
他心道:难怪,难怪那天见沈氏,她嘴角挂着那似有似无的笑。
这种事情除了她还能谁传?败坏自己的名声她干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徐圆早该想到。
如果是从前,别人说了也就说了。村里谁人不说嘴。可徐圆毕竟已经长成,再不是从前那个贪玩的小孩。面对众人对于他男人尊严的讽刺和羞辱,他还是得想办法做一些改变。
徐圆拾起筷子重新开始吃饭。他一边吃,脑袋里一边琢磨着应对的办法。突然间他有了个点子,心道自己从前怎么就没想到?连忙抬头来问青青:“诶青青,你打这些小动物这么厉害,那你——能不能捕蛇?”
青青愣住,含着食的嘴巴一动不动。
“蛇?”她含混地问。
徐圆点头:“嗯。蛇。”
蛇?可是为什么要去捕蛇?
青青的内心一阵慌乱。她从来没想过要去捕蛇,因为找不到捕蛇的理由。她也说不清具体是为什么,总之对蛇她就没见过外。当初还在那荒山里的时候,在破院子里进进出出的蛇也不知凡几,她从来不曾驱赶或者捉来尝尝。这些日子在山里头打猎,也路过了不少蛇窝,青青路过便路过了,也没想着要打扰人家。
可现在徐圆这么陡然一问,青青的内心渐渐清晰,继而恐慌起来。
原来——蛇也是可以捕的。
而且,蛇也有肉,也能吃……
一想到蛇被抽骨剥皮、挖心去胆的样子,青青的眼睛慢慢湿润起来。
她内心的感触是:恐怖。
在对其他动物下手的时候,全然没有这种感觉。但如果换成了蛇,被剁成一段一段,然后扔到滚烫的沸水里烧煮、撇去血水、加入盐巴,然后做成一锅热气腾腾的蛇汤。
一想到这里,青青猛然一阵恶心,胃里深处抽动起来,她张了张口,被嚼烂的面饼都吐了出来。
“啊呀,青青,你这是怎么了?”徐圆忙放了碗筷,过来给她倒水。
“没、没什么。”青青脸色难看,连连摆手。但她这可不是没事的样子。
徐圆见状,立即自责起来:“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问你这个的!唉,都怪我。”
他一边给青青喂水,一边暗自咬牙:毕竟蛇是多么恐怖的一种生物,猎人里除非遇到了,都绝少主动去抓的。他倒好,这事情居然问起了青青!
捕蛇有专门的捕蛇人,这些人若不是艺高人胆大,那就是被生活逼到了没办法。徐圆自问也害怕蛇,否则的话也不至于老早就有捕蛇发财的念头,却始终未能成功付诸实施。
现如今面对村里闲话,他想到的证明自己的法子就是捕蛇。他想到青青对于其他野味那么熟悉,就顺理成章地问她是不是对蛇也……
可是这问题问得……太丢男人脸面了。
徐圆急得恨不得抽自己个大嘴巴:“对不起青青,你别往心里去,我当然不会让你去抓蛇的呀,我就是随口一问,你别害怕,好不好?我怎么会让你去抓蛇呢?我只是看你熟悉其他动物,就以为你对蛇也……”
徐圆再三再四的解释,惭愧得不行。青青喝了口徐圆递过来的水,心情好歹平复了些。看着徐圆那般抱歉的样子,她也不免有了点儿愧疚。她努力挤出来一个笑,嘴角勾勾,点点头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