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更棘手的还在次日。
第二天一早,都尉所门前就挤得水泄不通,一圈人两圈人三圈,层层叠叠将都尉所门口半包围了起来。
柳之迭听见闹唤,立即更衣出门。门口来福儿已经在挡人了,其他县衙的差役也帮忙维持秩序。
柳之迭一出现,现场的动静愈发大了起来。
因为带头闹的,是药铺黄老板。
黄老板不是自个儿来的,仆役下人自不必说。关键是黄老板把自家闺女也带了来——而且不是走来,是躺来的。
柳之迭刚出门,险些一个趔趄扑黄老板女儿身上。黄小姐这会子正躺一担架上,担架就摆放在都尉所门口。也不知道是拆了黄记药铺的哪块门板,对黄小姐来说有些不太合身,门板两边各溢出几寸肉出来,倒很像是肉摊上的情景。
柳之迭见此情此景,眉头一皱:“黄老板,你这是做什么?这是……黄小姐?她又是怎么了?”
黄老板立即嚎啕起来:“哎呀,我的命苦啊,统共就这么一个闺女,还没有出阁,就已经吓出心病来了啊!哎呀,柳都尉啊,你都尉所里既然看押着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跟山匪好像还有些不清不楚的关联,那你作为一县之都尉,就更应该看得严一些啊,怎么平白让她出门来,入我后院,打翻翁盆,放出毒蛇来,把我闺女生生给吓得,大热天的净流冷汗,还时不时地发抖、打摆子!”
像是为了配合他爹,证明其说话内容的可信度,黄小姐在担架上还抖了几抖,带动身上的肉一阵阵颤动,更像肉摊上屠夫为了夸耀自家货新鲜拍动肉块的场景了。
柳之迭自然知道这有点演戏的成分,只是围观者甚众,昨天那场蛇患早就已经传遍全城,不明就里的人赶来一看一听,还真以为事情是柳都尉纵容嫌犯而起。柳之迭不好解释,只能好言宽慰:“黄老板,昨日之事小官确有责任。不过令爱已经病得这样重了,抬到都尉所门口也不是办法。你自己开爿药铺,想必也精通药理,你应该将黄小姐带回府中好生调养才是。还是别放在这里了吧?”
黄老板听了这话,愈发情绪激动:“问题就在这里啊!本人三代经营草药生意,自然颇知医理。不瞒大家说,我已经请了好些大夫来看了,都诊断不出毛病。我这姑娘啊,身上没有被蛇咬,心里头却给蛇吓到了。这不是身病,而是心病!身上的病痛尚能医治,心病,唉,那就没辙了啊!大家说说看,我黄某人也算薄有资财,对唯一的女儿并没有什么承续香火的指望,只但愿她平平安安,找个好归宿就完了,可没想到年纪轻轻,居然遇到了这样的事情。呜呜呜……”
黄老板说完,以袖掩面,哭得那叫一个泪水滂沱。看得周围众人也是跟着唏嘘。
黄老板中年丧妻,别无子嗣,仅有这么一个闺女,平日里真是掌上明珠似地伺候着。华服美食自然断无所缺。黄小姐今日之体型,大概也跟父亲过度的溺爱有关。唯一的女儿还未出嫁,就碰到了“难以医治”的心病。的确不论是谁都会情绪失控。
柳之迭见场面有些难以收拾,只好说:“那……黄老板,既是如此,医也医不好,我也没辙啊。你将令爱放都尉所门口来,只会妨碍县务安防,实在不妥吧?”
“有辙!”黄老板等的就是柳之迭这话,“你当然有辙!”
“我……能有什么辙?”
“我姑娘现在这个模样,心病难医,现在想嫁个好人家就难了。这事儿说起来多少因为你柳都尉而起,我姑娘的终身,你得负责!”
柳之迭一听脸都白了,心道这是什么逻辑,怎么就跟我有关的?不是你姑娘自己把瓮给踩翻……
柳之迭顿时明白过来——从一开始这就是算定的计策。
利用黄小姐扮惨,到柳之迭的都尉所门前来“逼宫”,让柳之迭没法下台、最终松口。
他忽然又想到先前来福儿说这黄家姑娘寻常公子哥儿都不敢上门提亲,敢情是体型偏重门户对等的人家觉得难以接受。而黄老板自己有开本县最大药铺,也不肯让女下嫁。如此一来,柳之迭凭空冒了出来,既是外地人对黄小姐情况不甚熟悉。而朝廷官职又让他与黄家门户等对。所以黄老板早就认定了择婿非他不可。
只要柳之迭稍稍退让半步,愿意为黄小姐如今景况承担责任,那么黄老板便可以四处宣扬,柳之迭堂堂都尉已经开了进口,从此自己的女儿就由他负责。
到时候众口铄金,没有的事也就有了。
柳之迭想通了这一点后不禁冷汗如瀑——从前在京城里他就见识过那些高门勋贵的腌臜手段,没想到在这小小县城,一样有心机卓越之士,行事一点不落下乘。
柳之迭对于黄老板的话错愕不能回答,黄老板便哭天抢地起来。围观人群里不知是有那不明事理的,还是有黄老板提前安排好的托儿,一阵哄闹,纷纷说起地上的姑娘可怜、柳之迭的不是起来。柳之迭夹在中间,十分为难。
不过就在这时候,来福儿从人群里跑过来了。
柳之迭很诧异,他还以为来福儿一直跟在自己身边,怎么跑人堆里去了?
来福儿到柳之迭近前,狡黠一笑,小声说:“少爷,你猜谁来了?”
柳之迭正心烦,眉头一皱:“谁?”
来福儿还没及回答,就有个老太太拄着根拐棍从人群里走出。柳之迭定睛一看,不由暗吃一惊:“娘?您怎么来了?”
黄老板一看是未来的亲家母,赶紧换掉了哭丧脸,也凑过来:“哦,这位就是老夫人?”继而一想变脸未免变得太快,旋即又哀嚎起来:“老夫人啊,您一看就是个讲理的主儿,否则也培养不出柳都尉这样的好孩子,您看看,我闺女也是我的孩儿啊,我也不能平白让我闺女吃亏受罪不是?您给评评理!”
柳老夫人看了看黄老板,又看看地上的黄小姐,点点头:“刚才我在人群外都听到了一些言语,事情的脉络也知道了大概,你不必担心,要是你父女两人真受了委屈,天地公道自在人心,肯定会有人替你们做主。至于其他——哎呀!”话说到这里,不为为何柳老夫人话头一断、声线陡然一变,变得又惊又恐。众人正疑惑间,只听她大叫一声:“蛇!”
这忽然的变故瞬间就让现场炸了锅。担架上躺着的黄小姐更是噌一下蹿了起来,一蹦三尺高。那壮硕的身材居然也能如此轻如飞燕,实在大出所有人的意料。
因为听说有蛇,外面人先一哄散了大半,现场的几个县衙仆役手里头有家伙,则满地找蛇。柳之迭也连忙拉着他母亲往身后多,自己一双眼睛锐利地在地面上寻找着。
只是众人闹了半天,找了半天,也没有见到蛇的踪影。
柳之迭心下疑惑,看向自己母亲。柳老夫人这时候轻拍两下自己胸口,一副虚惊之后的模样,道:“哎呀不好意思,可能是我年纪大了眼花了吧,刚才可能只是地上一道影子,就以为是蛇了。”
众人讪讪,也放下心来。不过这时候场面起了变化——
自然是那黄小姐。因为听闻有蛇,蹿得比谁都快,哪里有半点儿病态?
围观人群里有那种心里实诚的,还很诧异地指着她说:“诶,这位黄小姐,你不是正病着么,怎么起来了呢?”
“是啊,诶,这么一看脸色挺好的饿,不像有病啊。”
“要是这都有病,那我这瘦不拉几的,岂不是跟死人没区别了……”
议论逐渐扩散,众人也就慢慢弄明白了事实——原来是装的,一切都是装的。
“呵,我没看错吧?堂堂黄记药铺老板,还会赖官府啊?”
“不是赖官府,是赖那位俊男,听刚才那意思,是要柳都尉娶黄小姐呢!”
“这可真是那啥想吃天鹅肉了啊,是不是……”
“不会吧,这是真的黄小姐么?我以为富贵人家的小姐都既苗条又好看呢……”
黄家父女听到这等议论,两个脸上也实在挂不住了。毕竟事实如此,黄小姐好端端站在那里,半点病容没有。黄老板灵机一动,只好抱着自己女儿惊呼:“哎呀闺女,你、你、你居然好了!哎呀真是奇迹啊,既然好了那就好啊,当爹的我心里头也松了口气。走,咱们回家去,好好给你恢复恢复!”
当即便连忙让家里下人赶紧收拾了担架,一行人灰溜溜走了。
黄家人走了,戏也就散了。看热闹的众人嬉笑着纷纷离去。柳之迭好歹躲过不大不小一场劫难。
都尉所门口重归平静,他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连忙将母亲迎到里头,一边扶着柳老夫人,一边问:“娘,您怎么来了?不是让您在西郡等我么?我这里还得剿匪,可不如西郡太平。”
“呵,”柳老夫人眉头一凛,笑道:“若不是我儿堕了美人之计,我用得着亲自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