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圆家的情况,自然比跟青青描述得要复杂得多。
完全不是那种平顺和睦、子弟孝顺、兄友弟恭的模样。
相反,他的家庭充满了或明或暗的争斗、交锋,甚至几乎见血。
这也是为什么徐圆从小山包上遥遥看见自己的家被众人围着,会紧张到不行。
因为这其中的关键,就在于独自在家的那位——也就是徐圆的母亲:徐氏。
没错,徐氏姓徐,徐圆也姓徐。
徐圆随了他母亲姓,他父亲是入赘的,从外面不知道哪里流落到这个村庄,然后被徐圆的外公,也就是徐氏的父亲,招赘为婿。
因为这一层关系,徐圆的身份十分尴尬,他姓徐不错,但到底隔了些。
如果徐圆家里只有他一个男丁,那这不成什么问题。但坏就坏在,老徐家除了他,还有一个大他几岁的舅舅,徐丁。
这事情说起来有些繁琐:徐圆母亲徐氏,在39岁之前都是徐圆外公唯一的孩子。正因为外公久无男丁,所以非要给徐氏招赘不可,这样一拖就拖大了徐氏的年纪。徐氏好不容易碰到徐圆的父亲,那是在她35岁头上。可是二人结婚之后足足3年,徐氏肚子依然平坦。
有人说这是因为徐氏岁数太大,已经错过了生育的年龄,现在不行,以后更加不行。到了这步田地,徐圆的外公再不能任由事态自然发展了。按照徐家庄的规矩,没有男丁的家庭,田产会在主家人死后收归徐氏一族族里,由族中再行分配。虽然流转来流转去还是在徐姓人手中,但徐圆外公更愿意留给自己的血脉,于是不顾老迈,卖掉了几亩田产,买来一个娇妻。
令人没想到的是,徐圆外公居然当真老来得子,续弦怀胎十月,生出一个健康的大胖小子,只可惜临盆难产,保住了小的没保住大人。产下来的就是徐圆的亲舅,徐丁。当然这时候还没有徐圆,得等到徐丁五岁之后,徐氏也不知怎么忽然就大了独自,这一年她已经44岁,没有人指望她能平安生产,而且还能诞下男孩。所以徐圆的降生堪称奇迹,徐圆外公买了十几挂长鞭炮满村子放,然后高高兴兴给徐圆亲自取定了姓名,上了族谱。
之后十几年的时间里,徐圆外公和父亲相继离世,徐丁和徐圆这舅甥两个接连长大。徐家的矛盾开始显露出来。
乡野人家,世代务农,几乎所有的重要矛盾,都出在脚下的田产上。
徐圆外公离世之前一共留下二十亩地和一点钱财。钱财的事情好分,但田产则是乡下人的命根子。
二十亩地,两个男丁,正好一人十亩。徐丁是老来得的儿子,自然被视作掌中明珠。但徐圆也是名正言顺上了徐家族谱的,自然也是一份子。
所以徐圆外公临死的时候并未偏心,而是将这二十亩地平均分给了二人。
但是外公死后过了几年,事情有了变化。
徐丁婚娶了——娶进隔壁村的沈氏。
沈氏虽然年纪不大,但心思手段却较一般村妇高明得多,她很快发现其实徐圆那十亩田产很有商榷余地。
毕竟族谱这种事情,名字可以上去就也可以下来。村中徐氏甚众,保不齐出个歪瓜裂枣、甚至作奸犯科之徒,遇到这种不肖子,只要族长们合议一通过就能除名。
如此一来,要把徐圆从族谱上除去就也不是什么登天难事。只要徐圆不再被称为徐家的一份子,那他那十亩田地的继承权自然也就消失于无。
说来说去,沈氏就是看中徐圆手里那十亩田地了。徐圆的麻烦正在于这里。
但好在他母亲还在。徐氏虽然只是一个老去的女人,但在村里头已经算是年岁大了得,当初为了招赘延宕未婚、后来高龄产子的事情,很令村中一些人钦佩。只要徐氏在,她的这点儿脸面和威望,足以保徐圆那十亩地安全无虞。但要是徐氏有个三长两短,或者没了……那就不好说了。
这就是为什么徐圆看见自家门口堵了那么多人,会急得跳脚的原因。
如果真是母亲徐氏遭遇不幸,那徐圆的十亩地基本上可以说没了着落。
所以他用尽一百二十分的力气往山下跑,甚至顾不上身后的青青。
徐圆咚一声撞开自家院门,院子里围着的一群人纷纷回头:“诶,徐圆回来了!”
徐圆拨开众人,进入到母亲房间,迎接他的不是别的,而是舅娘沈氏的阴沉沉的脸:“你还有脸回来!徐圆啊徐圆,你都到哪里去了?你娘平日待你总是没得说吧!可她现在一把年纪,正是需要你的时候,你居然一去去这么多天不回来啊!”
沈氏这顿痛骂看起来义正辞严,是替徐氏鸣不平,目的其实是在为以后的事情做铺垫。毕竟只要徐氏一死,徐圆在这个村里独木难支。现在先败坏他的名声,以后对他下手也方便许多。
徐圆自然知道沈氏的毒辣心思,毕竟她夺田产的嘴脸先前就曾暴露。徐圆一直在徐氏的教导下生活,对于舅娘舅父的心思,也算看得透彻。
不过徐圆看见自己母亲躺在床上不省人事,根本没有跟沈氏较劲的心思,噗通一下,跪在床沿,拉着徐氏的手,大声喊着:“娘!娘!”
旁人一看,有几个心肠软的已经流下泪来。
“唉,徐圆啊。”有邻舍如此宽慰他,“你也别太难过了。你娘走得……突然啊!”
“突然?”徐圆心慌意乱,但好在脑子不甚糊涂。他这一走其实只有三天,不短但也不长,而且他走之前已经给徐氏备好了干粮和水。当时他母亲精神不错,一切正常。
可是现在,徐氏躺在床上双眼紧闭,脸色蜡黄,再摸摸她的手,一片冰凉。
徐氏的身上盖着两床被子,在这种天气,寻常人应该热得出汗才是,可她却……
徐圆无法理解,他真的无法理解。
“我走的时候母亲好得很,怎么我回来就这个样子?突然,我母亲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圆说这话时扭过头来盯了一眼沈氏,看得后者不禁一愣。围观人群纷纷缄口不言。徐圆家的事情他们平日里也都有所耳闻,知道这里头一定有不少陷阱,自然没人愿意主动往里头踏。
沈氏很快反应过来:“诶,徐圆,这你还好意思来问我们啊?你是你娘的亲儿子不是?你娘的事情难道不应该你最清楚?怎么反倒问起我们来了?”沈氏骂了一阵,然后鼻子一抽,嗓音又哽咽起来,扯着袖子不迭地抹眼睛:“哎呀,我这可怜的老姐姐啊,你怎么就去了啊,你、你病得这么重,可你那不孝儿子现在不知道去哪里游手好闲去了啊,居然母亲死了都不会来看一眼!我的好姐姐啊,我真是替你不值、替你不值啊!”
说罢便呜呜呜哭了起来。这演戏的本事也是没别人了,顺带还把脏水不要钱似的一盆一盆往徐圆身上泼。徐圆看见沈氏抹眼泪的样子只是冷笑,自己娘亲死了,整个村子最高兴的应该就是她了。
他在屋内巡视一圈,没见着一个该见着的人。
“那舅娘我请问一句,”徐圆也不是好欺负的,他不紧不慢道:“我娘也是我舅的亲姐,我娘这个样子,我舅他现在又在哪里?”
“你舅……沈氏忽然语塞,”脸上不清不楚地红了一下:“可别说你舅,你舅是去找郎中去了,咱村的郎中去县城未回,这不得去隔壁村跑么!”
其实是沈氏故意把徐丁支开的。徐丁毕竟跟徐氏和徐圆有血缘关系,要紧的时刻下不了狠手,在这里只会妨碍沈氏的好事儿。不过今天也是老天帮她,本村唯一的郎中去了城里没回,徐丁得去别的村子请,一来一去就是半天,各村的郎中都是忙人,请不请得来还另说。其实沈氏已经认定徐氏死了,让徐丁去徐丁就去,自己这口子也是憨到了骨子里。沈氏想:也正是因为徐丁憨,才傻傻地一直被徐圆娘儿俩占便宜。
徐圆又是一番冷笑,没有作声。不过他的反驳已经很有效果,至少让在场所有人看到,他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现在情势危急,如果他娘就此撒手人寰,将来只有他独自面对沈氏的逼迫。如果现在就乱了阵脚,那以后更是一点胜算没有。
曾经在这条战线上,他有一个坚强的后盾和助力,也就是他母亲。可是如今……
转过脸来看看徐氏,徐圆又不禁悲从中来。
徐氏宠爱他,实在是超出一般人家之爱子。徐圆自己也清楚这一点。从小到大他都不爱劳作,觉得自己应该有更好的事业,更好的前途。如果换在别家,这种想法的儿子大概早就被当成不肖子打了个半死,但是徐氏对他却只是听之任之。
徐圆拉着母亲的手,已经感觉不到多少热度。这时候旁边邻舍也一言一语给他道来原委:“是今天中午你舅娘发现的,她过来查看你母亲的动静,但过来喊了半天没有回复,然后就叫你来舅,你舅看了,就赶紧去找医生。我们听到消息,也是第一时间过来了。我们把所有会的法子都使上了,掐人中,灌米汤,全都没用。因为你不在,我们也不敢随便挪动你母亲,毕竟这事儿还是得等孝子来……”
徐圆万念俱灰,眼睛里泪水打转。他只感觉天塌了一半,沈氏自然虎视眈眈,后面的事情一定纷纷扰扰、接踵而至。只怕现在处理徐氏的后事,反而是最简单的……
不过,就在众人纷纷劝徐圆节哀,抓紧时间为徐氏准备后事的时候,门口那边响起了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
这声音之悦耳还在其次,主要在这声音所传达的内容,叫在场所有人听了都不禁大吃一惊:
“可是……她并没有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