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妈妈，别走……”
“妈妈，别走……”
“妈妈，别走……”
贾舟已经不记得这是他第几次从噩梦中惊醒了。他梦到，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空间里，有一条白色的路。他的母亲拉着他的手在路上走着，突然有一刻，他的母亲松开了他的手，独自向前方走去，越走越远、越走越远……他努力奔跑着，但是怎么也追不上。
可是，他今天才发现，这不是噩梦，而是现实。
今天父亲去上班的时候，贾舟在外地出差的母亲回来过了，并且给了贾舟两千创元币。十年前，战争结束之后，人类进入了新纪元创元，全球统一货币为创元币。可是，刚刚开启创元的人类社会十分贫乏，就算是到了十年后的今天、经济恢复正常为止，创元币都特别稀有。两千创元币，已经不是一个小数目了。
“妈妈，别走。”贾舟拉着母亲的手，想要留住母亲。
“砰！”门突然一下打开，一个提着酒瓶、满脸胡渣、外套破破烂烂的男人走进来。看见女人，男人明显愣了一下，接着，愤怒涌上心头：“你回来干什么？”
面对男人的怒气，女人丝毫没有被吓到，只是冷冷地说：“我回来看看小舟。明天我就要去北美了，以后再也不会回来。”
“哼，走！都走！别管老子！”男人醉醺醺地走进了卧室，并“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妈妈，别走。”贾舟拉着女人的衣袖。
女人面露为难之色，伸手将贾舟的手从衣袖上剥去，“小舟，以后好好照顾自己，妈妈以后不会再回来了。你也快要十岁了，要学着长大了，理智一点，好好的，啊！”女人摸了摸贾舟的脑袋，转身就出了门，好像没有一丝留念。
女人走后，男人才从房间里出来。
那一幕，即使是过去了十年，贾舟依然能清楚地记得每一个细节。他看到了，女人离开时的毫不犹豫；他看到了，那个男人历经沧桑的背影；他也看到了，镜子里自己无助的眼泪……
二
一个不算大也不算小的房子里，所有家具一应俱全，电视、电脑、书架……可是，他们都静静地呆在他们应该呆的地方，没有人去触碰他们。只有客厅的一面镜子里，倒映着一张呆滞的面孔。
那天之后的大部分时间，贾舟就一直那么坐着。
贾舟了解到，母亲是因为贾戌沉迷游戏才离开的。每天，父亲都回来得很晚，回来时全身都覆盖着酒气。他不想去关注贾戌，因为是贾戌害得他孤身一人。
他感觉胸口有一团气充斥着，就像一个气球，向外持续膨胀，随时都有可能爆炸。他想要将这口气发泄出来，可是张开嘴时，他发现他做不到。
为什么会这样呢？
这个问题他自己都没有答案。
每天听着楼下一群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小孩的笑声，他只觉得很愤怒。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能这么开心？
为什么？为什么只有我要承受这一切？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是最孤独的那一个？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贾舟有那么一段时间的错愕。
这是我吗？同样的黑头发、黄皮肤，为什么镜子里的这个人眼神会那么呆滞？看上去，好像没有一点儿活人该有的神韵！就像父亲原来喜欢看的电影里的僵尸！
“理智一点吧，她不会回来了，他就是个废人，你只能接受这一切！”他听到有个声音在他的耳边如是说。
他低下了头，继续坐着，不知道在想什么——旁边没有别人，是他自己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三
他们说，他是怪物。
他问，为什么。
他们说，因为他不跟他们一起玩，因为他们从没见过他的父母，因为他总是一个人，因为他的眼神就像个死人。
他低下头，继续坐着。
今天，他们要学一门新的科目，叫数学。“数学，是研究数量、结构、变化、空间以及信息等概念的一门学科……”老师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地讲着，底下的同学在认认真真地听着。只有贾舟一个人，在默默地翻着书，眼神依然空洞，却又有了些许神韵。
他喜欢数学，因为数学有固定的答案；他喜欢数学，因为数学可以有很多的过程；他喜欢数学，因为所有过程中总有一款是最适合他的……他喜欢数学，因为别人都不会，只有他会。就像现在，所有人都有爱他们的父母、所有人都有亲密的朋友，只有他，是一个人。
昨天作业的最后一道难题，全班大部分人都不会，老师说超纲了，这应该是初中的内容。可是他解了出来——只有他一个人解了出来。应老师要求，他走上讲台讲解了一下解题方法。
“这一题虽然超纲了，但是凭借现阶段的学习内容，是完全能够解出来的，不过很麻烦。”老师说完，还表扬了一下他。
他只是点点头，没有说什么。
放学后，几个人拦住了他，说他今天在课堂上可以表现自己，很有心计、很卑鄙。
贾舟想要反驳，但是却被一把推到了墙上。
他们说，他是怪物。
他问，为什么。
他们说，因为只有怪物才一个人，因为只有怪物才能够做到普通人做不到的事，因为只有怪物才能解出那道数学题。
怪物就该被驱逐、怪物就该被消灭、英雄都在消灭怪物。
他们拿出一张写着“怪物”的标签，沾上了白色的水，用力拍在了贾舟的皮肤上。贾舟觉得白纸下的皮肤就像被火焰灼烧一样，慢慢燃烧、慢慢溃烂……
很烫、很烫、很痛、很痛……
“这样，大家都知道你是怪物、我们是英雄了！”一个人高兴地说。
那张白纸和贾舟的皮肤亲密接触，好像正在融为一体，仿佛从此以后，白纸便成了贾舟身上的一部分——白纸上的字也是一样。
“我们把怪物消灭吧！”
“好啊好啊！我听我爸爸说，以前打仗的时候，罪犯都被放进了桶子里，这样他们就会慢慢窒息而死，是折磨犯人最好的办法！”
“那我们也这么干吧！”
“好啊好啊！”
他们一个人抓住贾舟的胳膊、两个人抓住贾舟的脚，就像庆祝仪式上面众人一起举主角一样将贾舟聚了起来，举着他走到了一个白色的垃圾桶旁边，将他抛了进去，垃圾桶的侧面“啪”地一下裂开了一道痕迹。
贾舟想要站起来逃出去，但是被他们用盖子打中了脑袋，身子又蹲了下去。他们用盖子盖住了垃圾桶，然后坐在上面，尽管贾舟用力地向上突破，但是依然破不开他们的重量。慢慢的，贾舟感觉到了疲惫，垃圾桶里的怪味也仿佛融入了他的身体，就像那边溃烂的皮肤上所写的字一样——“怪物”。
贾舟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但是依然感觉喘不过气来。他看见旁边有一条缝，连忙将鼻子凑上去，想要呼吸一点新鲜空气。
“老师来了老师来了！”他听到上面的人如是说着，然后上面的重量一下子就减轻了很多。
他总算能从垃圾桶里出来了，看见面前的老师，他委屈地哭了。
老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唉，小舟呐，你也别怪他们，他们的父辈都是战争时代的大英雄，他们也难免会有一点这种虚荣心。你理智一点，别跟他们计较，好孩子啊，快回家吧！”
贾舟呆滞地看老师一眼，没有说话。他从垃圾桶里爬出来，但是一不小心弄倒了垃圾桶，垃圾撒了一地。
一个身穿工人服的大爷路过看见了，愤怒地骂道：“你这学生怎么这么不懂事呢！我打扫卫生多不容易，你还故意捣乱！”
四
学校组织周末去野外郊游，全班只有贾舟没去。
贾戌想让贾舟跟班级一起活动，但是贾舟拒绝了。“又不让你出钱，出的是我的钱，你竟然还敢不去？而且，这可是增进同学感情的好机会，你老师都跟我说你在学校里没什么朋友！”“我就是不想去！我不想跟那群人一起！你都不了解我，凭什么管我！”
贾舟冲进了房间，狠狠地把门关上了。
他靠着门，一个人默默地哭着。哭的声音并不大，甚至可以说是很小，因为他在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声音，他不想让父亲听见自己在哭。
春天快要过去了，他还穿着长袖，因为袖子下面，是被跟他有着深厚同学感情的人们刻上的花纹。他锁上门，脱了衣服，来到镜子边上，看着自己的身体。
他的右手臂上有着一条条棕色的痂，这些痂的痕迹整体看上去好像一朵花，前段时间班上流行用笔在手上画花，他的同学们想要帮他画，不顾他同不同意就拉过他的手、掀起袖子，画了起来。他们说，红色的花最好看，所以画的时候也要见红，就像他们的父辈面对敌人用高超的剑技在敌人身上斩出的血花一样。
他的左手臂关节部位有着明显的肿胀，这段时间在热播一部以格斗为题材的青春剧，里面有一招单手卸骨看上去很帅，他们找来贾舟做实验，但是没有一次成功了。他们说，他们为了成为他们父辈那样的英雄，一直在苦练格斗技，但是怪物的身体构造和普通人不太一样，所以才总是失败，当有一天他们能够单手卸掉怪物的骨头的时候，就离成功更进一步了。
他的后背现在还有着一块块白色的晶体，这是之前他们给他贴上的标签。贴的时候真的很痛，皮肤上的温度骤然提升，仿佛一团火焰在燃烧。不过烧完之后，皮肤结成了硬块，就一点儿感觉也没有了，就像死去的人僵化的身体一样。那天之后，他每天都洗澡，到今天总算快要把白纸都洗完了。他们说，要给他贴一张新的，这样才能告诫世人要小心怪物。
贾舟站在镜子前，呆呆地看着面前这个怪物。
他和自己一样，没有穿衣服；他和自己一样，双手的手臂上有着好看的纹路；他和自己一样，后背上有着坚硬的盔甲；他和自己一样，双眼中没有丝毫活人的神韵……
“开门！开门！”
他听见，贾戌在用力“嗙嗙嗙”地敲着门。
过了一会儿，敲门声停下来，他听见贾戌的声音：“好吧，既然你不想去，就别去了。但是，理智一点，他们都是你的同学，关系没必要那么僵。”
五
他的生日到了。
他和往常一样来到教室，期待着今天会有什么不同，可是没有。
呵呵，理智一点吧，没有人会在意一个怪物的生日的。
他自嘲地笑了笑。
那天晚上，贾戌没有回来，他也不关心，因为他的父亲不是第一次夜不归宿了。
他一个人站在镜子前面，伸出手，拍了起来。他张开口，用嘶哑的声音唱着：“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四句词，没有一句在调上，也许，是因为他很长时间都没唱过歌的缘故吧，话好像也不经常说，除了在做题的时候经常不知不觉地自言自语，小声念叨解题思路。
他对着镜子露出一个笑容，看上去，就像玩具商城里面躺在柜台上的玩偶一般。
他躺到床上，闭上眼睛睡觉了。
自从得知母亲真的走了之后，他就再也没做过那个噩梦了，尤其是近段时间，几乎每天晚上他做的都是美梦。
他梦见，他的身边多了三个小伙伴，他们驰骋在宇宙，在众人之间穿梭、并肩战斗。他从不会回头看身后，因为他知道，他的伙伴们一定会守护好他的背后。同样的，他也一定会守护好他们的背后。
第二天晚上，贾戌回来的时候给他带了一套衣服。那套衣服奇奇怪怪的，还有很多仪器。
贾戌对他说，生日快乐。
他说，他的生日在昨天。
贾戌尴尬的挠了挠后脑勺，说快试试这款游戏吧。
看着父亲久违的笑容，他不禁觉得有些错愕。他的父亲，也会有这样的笑容吗？
那天晚上，他终究还是没有开启那款游戏。是因为父亲记错了他的生日？也许吧。但是当天晚上，他又做梦了，他梦见了他小时候的场景，父亲带着那真诚的笑容和他坐在一起打游戏。他会因为父亲的坑而责怪父亲，父亲也会因为他的失误而大肆嘲讽。
睡梦中，他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梦醒之后，他决定去尝试一下这款让父亲倾心的游戏，说不定，这样就能理解父亲了呢？
这款游戏的名字叫《虚甲》，读音是贾戌名字的倒序，于是他也模仿这种取名方法，给自己的角色取名叫“舟甲”。
六
他爱上了《虚甲》这款游戏，每天和父亲一起钻研新攻略是他最大的兴趣。
游戏里，有一个获得强力道具的关卡通过方式，是要跟上音乐节奏弹钢琴。可是，音乐节奏太快了，贾舟完全跟不上。为此，贾舟向父亲提议想要去学钢琴。之后，他开始了没日没夜地练琴。不到一个月的工夫，贾舟就达到了钢琴十级的水准，顺利拿到了道具。而此时，贾戌还在关卡门前徘徊。因为这个道具，贾舟在《虚甲》里第一次打PVP赢了贾戌。
贾舟向父亲炫耀着自己的战绩，父亲气冲冲地说等他拿到更强的虚甲和更强的道具之后，一定会赢回来。
后来，贾戌的工作日渐繁忙，贾舟只能一个人继续自己的游戏。
可是，他被围剿了。他知道，围剿他的那些人是他的同学，他们说在这里他们就能真正地把怪物杀死了。
贾舟一路窜逃，他们一路追杀，贾舟几乎都要崩溃了。
“理智一点，你这样是赢不了的。”他的耳边突然响起了这个声音。
理智一点，你这样是赢不了的！
贾舟好像得到了什么讯号一样，这一刻，变得十分冷静。他快速观察着周围，这里，是一片树林，对面大概有六个人，他们现在开启的虚甲大多是近战，只有一个远程，可以利用地形的复杂秒杀远程后再用远程放风筝！
贾舟开启了虚甲【假面骑士·Ghost】，选择了罗宾汉眼魂，弓弩出现在了他的手上。他一个闪身上了树，对方六个人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中。贾舟使用了强化道具，让下一击攻击力强化百分之百，然后发动必杀技，拉开弓弩，对准对方的远程，扣动扳机，一根箭矢狠狠地扎入了他的脑袋里，直接造成致命伤毙命！
……
看着面前的这六具尸体，贾舟的眼神变得异常凶狠。
终有一天，我会站在这个世界的巅峰，让你们所有人膜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