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日暮渐醉。
宁川在古树下坐着,虽然那车夫已经将马赶走了。这车夫不简单啊,喜欢盯着瞎子看,想到此,宁川不由一笑。
远处又传来声音,宁川往后靠的紧实了些,头自然的偏了过去……
“州主,寄词阙内还有两个活口……”侍卫面上露出难色,“但是都已成残废了,恐怕就算救醒了,他们也会接受不了的想死。”
叶怀忧抬起手捏了捏眉心,闭眼睁眼后,随之叹了口气道:“我要知道的只是其中的细节,能说话就行,就找个没人知道的医馆,尽力救治,毕竟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两个护卫相互看了一眼后,应道:“是!”
忽然,就在宁川身后的一个巷壁,一丝清寡的气息发生了抖动,那气息染上了血意。
宁川很清楚,这个自称苏夷光的人,她又要杀人了。
“原来离圣使,竟是个年未四五的女子。”宁川淡淡道了一句,那丝清寡的气息便好似随之恍了一下,一恍便匿无踪迹。
苏夷光没有听到,高下立分。
宁川似也觉得没有必要再待下去了,而至于苏夷光所要杀的人,宁川勾唇,只是他的面上蒙满了黑布条,没人看得到。
无关所谓的人,死便死了,都是命……宁川抬手扶上那插在一旁的长刀,一个借力,缓缓撑着起身,他的动作很懒,在旁人看来,就像是个瞎子在摸索。
可宁川收刀却很快,再流畅不过的收刀,刃长四尺二寸的刀。他将刀覆在背后,背上一共是四把刀。他开始朝着一个方向走,一步一步,没有声音的走……像是走在雪里,他的步履染上了醉意,却不知面上是否染了红晕,因为看不到。
“我满脸蒙上黑布,蒙上的是我的良知,漏出的,是与这世道一般无二的眼,而这另一只眼,是因为我始终蒙蔽不了自己,便一并蒙上。如此,我便是与这世道一般无二的人。你想知道我为何蒙这些黑布,那我就解释给你知道。”
宁川虽然看起来走的慢,可他走的却是很快,这是身法,旁人只看得表面,笑瞎子也爱喝酒。
所以没过多久,宁川便走到了先前风千拭和苏夷光停留过的那间茶馆处,他抬头看了看,不以为然,只是不由一笑,随后抬脚迈了进去:“老板,将先前那个车夫要的龙井拿来给我。”无神的眸子将茶馆摆置随意略过,宁川找了个离他最近的地方坐下,他声音低沉,却灌进了茶馆中的每一个人,他道:“我有钱!”
只见宁川伸手在肩后一拔,短剑出鞘,一息不到。
拔出的那把短剑径直飞出,没人看见宁川是如何将剑扔出去的,只余一声嘹亮的剑鸣在众人耳边回旋。
短剑飞出茶馆,插落在了一人即将要迈出的脚前,低沉的声音被灌入那人的耳中:“就是你,带着刚刚偷来的钱,滚进来付我的茶。”他说的惬意,可那人却慌了,他遇到了杀神,凌驾江湖的神。
宁川声音被他造的很大,所以全程不过片刻,整个茶馆就瞬间开始,围着宁川转了起来。门外的那人也慌忙陪笑的爬了进来,因为他怕和脑袋分家。
“大侠,那个……”茶馆老板慌忙走了过来,也许是因为他怕宁川闹事,可当他看到宁川那仅露出一只眼的面孔,且露出的眼眸底色,竟是如此的灰暗时,他似是起了悯意,温声说道:“先前的那壶龙井已经凉了,我给大侠再重新泡一壶吧。”
宁川不是没听出这言语间的怜悯,不过这无伤大雅,他也温声道:“无碍,拿来给我便好。”
茶馆老板不好再说什么,他转头吩咐人去拿。
宁川转眸,看向那个爬倒在地的人,那人分不清宁川的表情是喜是怒,因为能看到的只有一只眼,一只毫无神采的眼……
宁川声音很低:“你应该知道,不听话的下场。”
“是是,大人,小的明白,小的这不是,乖乖进来给您付茶钱来了么……”那人忙接话茬儿。
“可我不是让你滚进来么?”
“这……小的不是已经滚进来了么。”
宁川言语缓和,似在蛊惑,他慢声道:“听话,去门外边,重新来一遍。”
“……”
宁川转头,先前的那壶龙井被端了上来,与之一起的,还有一个崭新的青瓷冰裂纹茶杯。
宁川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后拿起一闻:“老板,你这茶还真不错,有花香。”
茶馆老板似有点不敢搭话,宁川刚刚与那人说的话,他们可都听的清楚。所以只微微出声呵呵陪着笑。
而茶馆内的其他人,更是从没见过,有人是把嘴用黑布蒙住来喝茶的,也不知喝不喝的到,因为那茶水分明在顺着他的脖颈往下流……
琥珀色的茶水,不知有多少透过了宁川面上的黑布。
宁川喜欢这种感觉,他已有许久未碰过酒。清河出名的酒,名曰尽沾衣,酒很贵,却是好喝的紧,只一天,宁川就把身上的钱都喝了个光,不过他不在乎,酒已下腹。
就连茶馆的地也是青石砖铺的,事实上清河的每一块儿地方都是如此,包括如厕。
“大人……小的,小的滚进来了……”那人话说的卑微,却带丝奉承的意味。
宁川没有答,他只朝着店小二喊道:“给我泡壶新的龙井来!”
店小二以为他是觉得茶凉了,明明先前还不嫌。他走近想将茶壶端走,可宁川却道:“不必端走,再泡一壶。”
“这……好……”小二不解,却也不好在宁川面前多说什么,匆匆走开。
于是店小二便走到了茶馆老板的近前取茶叶,他回头看了一眼宁川。宁川并不在意这些,这些话太多了,他已听的腻了。
小二小声说道:“老板,你看这人喝茶,是透过那脸上的黑布喝的,你说他能喝到多少啊,真是浪费,这还又要泡一壶。”
“江湖上什么人都有。”茶馆老板将茶叶包好递给店小二,“去泡茶吧,人家又不是不给我们钱,多喝几壶才好呢。”
“可我好奇他怎么知道,这先前的那壶龙井……”店小二又问。
“这不是你该问的,而我也答不了你。快去泡茶吧。今天赚了不少,你做活儿勤点,给你涨工钱。”
“欸,好嘞!”
宁川又喝了几杯以后,才转头看向那倒在地上的人,无奈道:“你滚完了不就行了,还倒在这地上做什么。地凉,起来坐。”宁川随之拍了拍桌面的右侧。
那人没有犹豫的道:“这……诶,好嘞,好嘞。”
宁川似起了些趣味,他问道:“你什么时候入的这行啊。”
那人似乎是没想到宁川会又与他言语,还以为只是让他等着付茶钱……道:“小的,小的是在五年前入的这行……”
“罪孽深重了啊。”宁川感叹。
“是,是。”那人有些汗颜。
“你这行的人身手都像你一样这么差么。”
那人愣住了……他都算是身手好的了,那也要挑对象下手不是……“其实我的身手还行……”那人替自己辩了句。
“哈哈哈哈。”宁川忽的笑出了声,笑的突然,止的突然,“说说看,为什么干了这行。”
“家中……”那人似是准备走煽情路线。
宁川实在听多了,他直言:“你直接跟我说实话吧,行窃五年,我其实已经觉得你没什么必要再苟且下去了。”宁川的声音掺了些微冷意。
那人听的清楚,一时后悔自己嘴快:“这行,这行来钱快么,简单,不费劲……”
“恩,这倒像是实话。”又问,“你今年多少岁了。”
“三十九……”
“那倒还能活些年。”
“……”
“为了感谢你今日请我喝茶,我决定帮你改行。”宁川看着身侧这人,面上流露出一丝遗憾。
“啊?”那人有些不解宁川在说些什么。
宁川声音很淡,可那人却慌了,只觉这人管的也忒多。
宁川道:“久鉴石那里应该是缺个打扫的,你去干吧。”
“大人,别啊大人,久鉴石那里的杂活是要给白干的,不给铜子儿的啊大人。”
“你这五年,偷窃的东西不少吧……”宁川声音很淡。
“这……”那人犹豫。
“今天是看在你请我喝茶的份上,加上我心情还算不错。如果不是这样……”宁川身子一斜凑近那人,“我早就拿你去清河州府换笔银子了。”
“……”那人方知宁川做的竟是这般打算,实在是怕了怕了。
“去还是不去。”宁川下了死局,话很简单,路只有两条。
店小二将新泡好的茶水端了上来,宁川给自己倒上,他闻了闻,不错,茶香满溢。
那人似是考虑好了,轻着声儿道:“小的去,不过大人,您是打算让小的干多久。”
“干个十年再说吧。有问题么?”
那人疯了,可嘴上却老实:“没,没问题。”
“那就去把茶钱结了,连同这个茶壶,茶壶我要带走。”
“是……”
见那人乖乖把钱付了以后,宁川起了身,手里提着那个新泡好龙井的紫砂茶壶。
“江湖路远,好自为之。”宁川朝着那人说罢,转身如同先前一样,一步一步无声的离去,只不过手中多了个紫砂壶,更像是醉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