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烈，秋色浓，荒原上的野草一天天枯黄，红柳色重。一行南飞的大雁划过高远的蓝天，鸣叫声声，悠远凄厉，动人离思，增人愁感。不经意间唤醒薛嘉华无尽的思绪，他长时间仰望远飞的雁阵。人们说鸿雁传书，古时候苏武尚且托雁把帛书带往长安，或像王宝钏滴血罗裙捎书，可否给远方的人儿带去无尽的思念？“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万水相隔，只有一条寂寞的路把两颗相思的心紧紧连在一起。天高地远，他只能用时光的剪刀将思念裁剪，一点点揉碎，放进深沉的情怀里……
夕阳承受不住寂寞之重，所以它才会让黑夜漫长。思念如同蔓藤，攀援而上，无数个相思之夜，那是怎样地难耐。也想不相思，可免相思苦，可情到深处，不去思念都不由自己，时常在梦里，他和可亲的至柔缠绵相会。“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正如歌中所唱的那样“可惜没有邮递员来传情”，至柔写给他的信，往往辗转收到都积攒成了一叠，最早的一封从邮戳上看那已经是至柔三个月前就寄出了，最短的也有十几天。每每他都是从时间最近的一封信读起，像一篇文章的倒叙，慢慢往前追溯。
至柔的娓娓道来，好似她就站在眼前，多情的目光就那么默默凝望：亲爱的，我在想你！我又在想你！我还是无法抑制地想你……
捧着她的信犹如托住了她美丽的脸颊，幻觉里还她一个多情的凝望，亲一口带有她指纹、泪点的信笺，就像吻了她光洁的额，诱人的唇。他醉了，枕着她的思念连睡梦里都是无尽的甜蜜。
斑驳的岁月，无法搁浅。匆匆时光，无法挽留。小分队收工告别野外，回到了坐落在河都城郊的队部。黄河静静地从山脚下流淌，岸边的垂柳脱尽了叶片，像个饱经沧桑的老人无力地随风晃动着干巴巴的枝条，唯有不知疲倦的水车日复一日地吱吱扭扭转动不停。
随着各路人马陆续收工归来，一度安静的队部热闹了起来。人们互致问候，相逢握手，笑容挂眉梢，更有关系友好的紧紧拥抱在了一起。到了夜晚，阵阵歌声、琴声在星空里飘荡，隐约有猜拳行令夹杂其中。处在热恋中的人儿珍惜这难得的时光，滞留在河边的沙滩上卿卿我我，递上一个滚烫的吻，连心也醉了。
不知多会，雪，轻轻飘着，落着，道路上早已盖满了厚厚的一层雪。
就在“特普分队”回来的第二天，柳絮听到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在向局化验室移交岩石标本时，发现和样品登记本上记载的数目少了两块，经仔细对比、核查，一块采自黄龙山，另一块出自废洞的“孔雀石”不翼而飞。
柳絮的心里当时咯噔一下，但愿不要节外生枝又牵扯到叶尔康，他已经够倒霉的了。
移交样品是分队长薛嘉华和资料管理员小张一起进行的，少了标本，他们没法交代，特别是那块采自黄龙山的含“U”样品就更显得事关重大。虽说在龙首山采的样并非这一块，但经小张查看登记本后，得知丢失的两块样本都是叶尔康采集的，薛嘉华感到了事态严重。倒不是说他对叶尔康有了什么怀疑，主要是凭叶尔康的博学，能入他眼且被采了样，那一定是有价值的，绝非普通的顽石会被他加以收集。
经检查，装标本的样箱是完整的，且每个箱盖都是被钉子封死了的，不存在路途颠簸丢失的可能性。这么说是有人故意偷窃了？但别人偷一块石头动机又是什么？莫非……薛嘉华不敢想下去了。
小张倒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认为“孔雀石”一定是某个队员看完后忘记放回了木箱，他还在嘴里嘟囔，是谁呀这么讨厌。薛嘉华心想，如果是这样倒好了，但愿有人不要在这上面生出事端来。
在完成其他资料交接后，薛嘉华当下去找了叶尔康，把情况向他做了告知。他们一起仔细进行了分析，包括无意中遗弃的可能性有多大。但叶尔康说，那种可能性不存在，标本箱装车时他还特别巡查了一遍，并没有发现有遗落的样品，待帐篷拆除后，放标本箱子的地方连一块卵石都没有。
薛嘉华也不解，那到底问题出在哪呢？当然他没有把被人故意偷窃的怀疑说出来，一个小分队就八个人，包括他这个分队长也是怀疑对象。甚至有人怀疑失踪的大师傅老冯，他为啥偏偏在黄龙山发现铀矿的时候，主动独自一人去找水，而且一去不复返。也有人故意把焦点往叶尔康身上引，借此大做文章，谁让他叶尔康是个曾“犯了错误的人”，不怀疑他还能怀疑谁？
薛嘉华站了出来，这样怀疑我们的同志有根据吗？他感到难以理解，为什么有人就不放过叶尔康呢？难道非要置他于死地才肯罢休吗？再有老冯师傅生死不明，这样怀疑是对亡者的不敬。有人发问他，你敢确定老冯死了吗？
薛嘉华真想抽那人耳光。
此事路明远也听闻了一点风声，他问过那位书记，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书记轻描淡写地回应，也没什么，地勘一队打了个报告，就是想把事情搞清楚，例行公事，不针对任何人，但凡和此事有关联的人都要了解、盘问。
但路明远清楚，事情绝非这么简单，也许存有“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的图谋，他心想，也好，调查清楚了对谁都好，省得被人疑神疑鬼。
此事由地勘一队“特别普查分队”而起，薛嘉华没想到丢失标本会被某些人如此热衷。从表面上看，似乎风平浪静，但私底下早已是波涛汹涌。他甚至听有人传言说，叶尔康是秘密潜伏下来的特务。简直荒唐至极。假如他真是暗藏下来的蒋匪特务，完全用不着去偷，搞地质工作的人随便藏匿几块岩石太容易了，何必“监守自盗”，如此愚蠢的行为还能搞得了情报？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谁信啊，哄三岁小孩还差不多。
“分队长，听人说，上面在怀疑叶工，这怎么可能。”和薛嘉华同一个分队的陆大明感到不解，特来向他反映了一个及其重要的信息。他说就在小分队快要从南山撤离的时候，有一天他和小王跑线路回来，老远看见在离宿营地很远的荒野地，隐约有个人影往北而去。起初他还纳闷，这方圆多少里地根本就没人烟，怎么会出现人影呢？小王说，这荒野地哪来的人，弄不好又是迷惑人的海市蜃楼，要么就是老百姓丢失了牛羊出来寻找。现在想想，问题是不是就出在这，如果那人是打猎的，野地里黄羊、兔子乱跑，根本就没听见枪声；如果他是找牛羊的，怎么就不问一问帐篷里的人呢？
听到这里，薛嘉华也感到奇怪，这个出现在荒野地里的人到底是干什么的，他的目的又是什么？猛然薛嘉华脑子里蹦出个念头，难道丢失标本和那影子有关？
“走，赶紧找赵队长去，这里有‘鬼’。”
赵志恒不敢耽搁，马上向局里打了报告。局里对此很重视，路明远局长在和书记商议后派出了调查组。在当地公安人员的配合下，他们走访了那一带的老百姓，村民们说没见有陌生人来过。
柳絮听说了，心里不安，跑来问薛嘉华，告诉我，这怎么回事？
薛嘉华无言以对，他能说什么。
柳絮气愤地想要去找赵志恒队长理论，这朗朗乾坤还有没讲理的地方了。薛嘉华赶忙劝阻，你这样无济于事，弄不好反而添乱，给叶工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柳絮难以平静，什么麻烦，给人判刑也得有个罪名吧。薛嘉华心想，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相信总会有水落石出的时候。可柳絮根本不相信，他们除了整人哪里还会去找两块破石头，越是找不着才正中他们的下怀，不然哪来整人的说辞。
那些日子里，叶尔康很苦闷，情绪也很差，虽说明里没把他怎么样，但他总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中，包括他的床铺也被人偷偷翻动过。
薛嘉华劝他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就不相信黑白被颠倒。
叶尔康苦笑，心想，难道没被颠倒过吗？他拿眼神示意薛嘉华不要再说下去，当心窗外有耳。
其他人都陆续回家探亲去了，唯独叶尔康被留了下来，说是路明远局长的意思。这让叶尔康倒有了几分安心。薛嘉华不放心要留下来陪师兄，叶尔康说，回去吧，我不会有事的，至柔等你都快望断天涯了。
不几日，随着出野外的人继续离开回家，一度热闹的队部大院安静了下来。
闲暇时间，叶尔康去了黄河边。
岸边的枯草的冷风里瑟瑟发抖，煞白的苇絮在滩涂上遗落。夏日浑浊的河流此时分外清澈，河面上不见了筏子客，自然也就没有了满河回荡的“花儿”。水的回落形成了一层层沙土台阶，在光秃秃的树丛里，倒是有一对男女不惧寒冷，恋得忘我。
不知多会下起了雪，飘飘洒洒意境浪漫，如诗如画。雪花宣泄着亘古的相约，多情地扑进没了汹涌的波涛，亲昵黄河冬日的一帘幽梦。衣袂飘起来了，留下一串一串眷恋的脚印，在美丽的神话世界里，与黄河深情对望。他喜欢这脚下流淌的河流，博大雄浑，从五千年泼血的霞光里走来，撰写出一部沉甸甸的史书，又载着叠加的辉煌和多难走向远方。
就在这时，一个黑发飘逸的身影出现在他身后的河滩上，步履轻盈，款款而来。走进了，他看清是柳絮，脸颊被寒风吹得发红，宛如涂了胭脂，多了几分妩媚。
“你不在家呆着，怎么跑这来了？”他的声音不高，淡淡的，对她的到来没有丝毫的惊讶。
“看来是我扫了你的雅兴了不成？”
“那倒没有，没有诗意哪来的雅兴。”他把视线望向河流，有鸟儿不知疲倦地在水中觅食。
她靠近了他：“家里闷得慌，随便出来走走。”
雪飘得更大了，河的两岸白茫茫一片。他和她在冻硬的滩涂雪地上毫无章法地行走。可能是受雪花曼舞的影响，她转着圈也情不自禁地舞动了起来。累了，她伸开双臂迎接天上的雪花，微仰着头。雪落在她的绒线帽子上，继而停留在她的眉毛、鼻翼，唇间瞬间被呼出的热气融化成了晶莹的水珠，她感觉到了丝丝冰凉。
叶尔康几近看呆了，暗暗称赞，她可真是雪国的精灵啊！
她察觉到了他的注目，不好意思起来，从自我陶醉中回过神来，望他一眼，不知是羞怯还是被冷风冻的，反正脸红了。
他一笑，往前走去。
“你等等我。”
在前方岸边的高地上，一座孤零零的石屋矗立在高坡上，门前是一级级石头铺砌的台阶，桶向河边。在那屋门口，一位倚在门框上的老奶奶静静地往雪中影影绰绰的城郭瞭望。
“她在等风雪归人吗？”柳絮问。
“是的，这是一对相依为命的拾荒人，来自黄泛区。当年为阻挡日寇，花园口被炸开，滔滔的黄河水淹没了他们的家园。为了活下来，他们一路西行，逃荒来到了河都，在这黄河边落下了脚跟。起先他们用捡来的皮板搭起了透风的木屋，好歹有了栖身的窝。后来男人去城里扛活养家，女人依靠勤劳的双手每天在河滩上捡石头，一天天垒砌了他们的家。”
柳絮惊异，“你怎么知道这么详细？”
“每年我只要从野外回来，都喜欢到河边走一走，慢慢就和他们熟识了，这都是听他们说的。”
初次听到他们的故事，叶尔康心里曾涌起莫名的感动，相携一生，尽管很贫穷，但从他们娓娓道来的叙述中，能听出他们的小日子过得安逸舒心。慢慢地在岁月的更替中，他们一天天也老了。每天她都会站在门口瞭望，一旦那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她的心安稳了，露出一缕笑意，忙转身进屋准备饭菜去了。
“老嫂子，你还好吗？”叶尔康站在坡底下向她打招呼。
“哦，是大叶呀，出野外回来了？去年冬天就没见你，我家老头还念叨过你呢。”
“那敢情好啊，当家的还没回来？”
“说好今天不出门，他不听，嫌窝在家里难受，还说老天爷下雪是常事，日子要紧。都这把年纪了，还哪来的日子呀。”见到了熟人，老奶奶张着漏风的瘪嘴，话茬子唠叨开了。
叶尔康笑了，“怎么没日子了，才要好好活呢。”
“你就知道说笑，再活就成一对老妖精了。”话虽这样说，但从她脸上的表情来看，分外满足。她又指着边上的柳絮问道：“这是你闺女？”
“是啊，我闺女漂亮吧。”叶尔康故意逗她。
柳絮赶忙插话：“老人家你别听他胡说，他有这么大闺女美死他。我们是同事，他是我的老师。”
“这大叶就是会糊弄人。当他的学生好啊，他满肚子都是学问，把世上书都念完了。”说着话，她显然是瞭见了风雪归人，停住了话茬，说要去煮面条，迟了老头子该不高兴了。
叶尔康和柳絮转头望去，一个负重的老人正从河的那头走来，他身后的城郭已经很远了。
他和她对视了一眼，又看了看石屋，抬脚往前走去。就那么他们走进了皑皑雪雾里，那身影让不知内情的人会相信那是一对追寻浪漫的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