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是横亘在河都南面的一道天然屏障,生活在这里的人谁都清楚,绵延二十余里的寒山就是河都城的一道天然屏障,因地势险要,马家军多年来在寒山修筑了坚固的工事,碉堡明暗交错,易守难攻。那通向城内的环山公路与各主要阵地相连接,再加上北依黄河,建立在狭长谷地的城池可谓“固若金汤”,构成了两道完备的防御体系。
身为搞地质的人,叶尔康早把各种比例的寒山地形图交给了路明远。在寒山背后,与之相连的就是狼山,一条河谷地带将两山隔开。河都城往西有条岔河,沿河有条公路直接通往狼山矿区。正因为依托了这条并不宽敞的大路,“马家军”频繁往狼山运送军事物资,并在那里修筑工事,布满了重兵。以此看来,两军交战首先会从狼山展开。
作为搞地质工作的,叶尔康他们多次在寒山外围进行勘察,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了,各种地质图密密麻麻标注了每个山头、沟谷和河流村庄,应有尽有。有了这些比例尺不同的图,只要提供给解放军,整个狼山和寒山尽数掌握在眼底了。
可由于近半年“马家军”在寒山一带又修筑了大量工事,这些在以往的图上是不可能有标注的。叶尔康原本想再次以地质考察的名义携带测量仪去进山测绘,但到处都是哨卡,根本无法通过,就是附近的乡民也被限制了进出。
返回所里后,就在叶尔康观看地形图的时候,路明远来找他了。
叶尔康简单向路明远汇报了情况,说敌人把所有的路口都把守了,根本进不了山。路明远说,你带来的消息很重要,我本打算前去察看一番的,看来敌人严密封锁了,可是……
这些日子为配合第一野战军进军西北,实施河都战役,中共陇原省工委及时向各地下党组织发出指示,要求采取各种行动和措施,积极协助和配合人民解放军进军陇原,迎接各地解放。河都工委迅速行动起来,按照“思想进城、政策进城、工作进城”的指示要求,将工作中心由农村转向城市,大力开展统战工作、民族工作、群众工作和情报工作,提前做好内应工作。同时,河都工委秘密成立了协军团、设立了支前站。地下党组织从秘密接触、交朋友开始,通过各种渠道向统战对象讲解解放战争不断向前推进的大好形势以及中国共产党的政策、主张,从而在反蒋爱国的基础上提出行动要求。
党内的活动叶尔康不可能知道,这几个月来,路明远领导的工委在对国民党正规部队实施策反的同时,加强了对其地方武装如自卫队、保安团的分化瓦解工作。在河都城防自卫队中,路明远已经秘密地把总队副队长王志华发展成地下党员,并在自卫队里建立了党的秘密组织。并在八个自卫大队中的六个大队建立了党的秘密内应关系。在这大势所趋面前,随着统战工作的深入发展,自卫队已被地下党组织掌握,成为可靠的内应力量。
王志华是王守业的一个本家兄弟,路明远先生通过王守业把一个党内同志安插进了自卫队,在站稳脚跟并很快取得王志华的信任后,担任了文书工作。之后根据这位同志不断带回来的消息,路明远觉得时机成熟,决定由王守业去劝导王志华。按照路明远的吩咐,王守业分析了国内的形势,晓以利害,最终策反王志华弃暗投明。王志华每次获得重要信息,都通过王守业转达给路明远。经过一段时间的严密考察验证,王志华提供的情报准确,诚实可靠。后来,路明远在王守业的陪同下直接和王志华见面,并将其发展为河都工委地下党员。不久,王志华还在自己掌握的五中队秘密发展了部分党员。一支由河都地下党组织直接掌握的武装队伍在秘密中酝酿着配合河都解放的诸多事宜。
河都是国民党控制甘、宁、青、新四省的咽喉和反共基地,攻打河都必须要对城市的布控、防御体系等有一个准确的了解,而这些则属于“天字号机密”。正是策反了李凯,路明远分三次分别拿到了军事部署图、外围驻军图和据点交通图。同时工委根据搜集到的大量的情报,被地下党整理成《河都敌兵力调查》和《河都敌党政军宪特机构》等材料。
现如今敌人防守如此严密,路明远在思考将来这些情报该如何送出去。叶尔康见老路低首来回踱步,眉也皱成了一团,不知究竟地问了一句:“师兄遇到什么难事了吗?”路明远像是在自言自语:“是啊,很难……”叶尔康问:“我能帮到吗?”路明远重重地摇了摇头。
过了会路明远说:“河都就要解放了,二十万住在城里的老百姓,还有几十万解放大军都要吃饭,粮食是大事。这样,我想见面粉厂的柳老板一面,你跑一趟。”
“行,我现在就去进城找他。”
后晌时分,路明远和柳熙荫在西郊的水车园见面了。他们谈话的内容叶尔康不知道,当时他在岸上担负瞭望的工作。路明远告诉柳熙荫,河都解放已是指日可待,解放军几十万大军已经到了寒山南麓。不论将来的局势如何变幻,老百姓总是要张口吃饭的,我希望面粉厂一定要确保正常的运转。柳熙荫明白了,看来这位路先生为即将到来的河都大决战以及决战后的城市接管做应有的准备了。
柳熙荫说,其实我应约而来,就是想听候路先生的吩咐,要我怎么做,请直接指教。
路明远说,先生客气,哪里敢指教。我想说的是,新政权建立后,稳定民心至关重要,我们绝不容许不法分子哄抬物价、扰乱市场。所以我约柳先生主要就是谈一谈我们如何做好面粉供应,想听听先生的高见。
柳熙荫说,贵党即将接管政权这是大势所趋,不容置疑。你们能首先想到稳定市场,我很欣慰。从民以食为天来讲这是抓住了核心,只要做到了,老百姓自然会拥护。从另一个角度来讲,这是河都人的福分。有人借机会想着发财,难以避免,这就看贵党的手段了。往往这个时候只要震住一两个带头的,没人敢拿着脑袋往枪口上撞。至于我这里,请路先生放心,我绝不会做昧良心的勾当。
路明远说,这我相信。我想知道柳先生在的粮库还存有多少粮食?
柳熙荫说,粮库是空的,并没有存粮。
路明远惊了,这怎么可能,能告诉我为什么?
柳熙荫微微一笑,如果我的粮库装满了粮食,路先生就放心了?这就是你的期望?
路明远有点沉不住气了,柳老板,河都二十万老百姓要吃饭呀!
柳熙荫往前走了几步,猛然回头道,如此紧张的局面,战火快烧到城池了,如果我把粮库全都装得满满的,万一局面失控,特别是贵军还没有占领河都,到那时如何保证这些粮食的安全?
路明远疑惑,你是担心被哄抢了?
柳熙荫摇头,那样倒不是最坏的结果,至少不会糟蹋了粮食。如果被利令智昏的一些人放一把火呢?你想过后果吗?
路明远似有所悟,点头道,其实我们对各个工厂设施都在积极想方设法保护。
柳熙荫再次摇头,这我知道。但面对最后疯狂的军队,你们能保护得了?
路明远渐渐明白了,看来先生看得远,莫非留后手早做准备了?
柳熙荫点头,当西安被贵军占领的时候,大家都知道下一个目标就是河都了。从那时起,我就开始在河都城外以及附近的一些村庄,已经秘密囤积了一定数量的粮食,保证河都全城二十万人维持半个月没问题。再加上其他大大小小的面粉加工企业囤积的粮食,以及老百姓家里应有的存粮,只要不发生哄抢,维持到年底应该没问题。我想以贵军的战斗力,驻守河都的马家军不会抵抗这么长时间吧。当然如果贵军能迅速占领河都,保住现政府的粮仓,那就万事大吉了。
路明远握住柳熙荫的手,谢谢你,我替河都人民感谢你。
柳熙荫说,路先生客气,我早已是河都人了,我可不想让老百姓戳我的脊梁骨。
路明远又说,解放河都指日可待,这已经不是什么军事秘密,老百姓都看得一清二楚。国民党仅凭一座寒山就能挡住解放军的凌厉攻势,那是痴人说梦话。刚听了柳先生的话,我心里有底了,河都人遇上像你这样有良知的资本家是全城老百姓的福分,人民会记得你们的好。
路明远和柳熙荫谈论的关于河都人民吃饭的粮食问题,这些叶尔康事后没有问,路明远也没告知,只说了句:这位柳先生到底是做企业的,有头脑,有良知,不简单。
告别的时候,路明远问叶尔康,地质所那边收拾的怎么样了?叶尔康说,在张俊秋和赵志恒的协助下,我们把重要的地质资料和关键的一些岩石标本进行了埋藏。一些次要的物品集中堆放在资料室,门窗全部用土坯封住,最后还把通往资料室的后院直接砌死了,一般的人根本进不了。路明远放心了,这就好。
接着路明远又对叶尔康说,地质所那边偏僻,不行的话我安排你去乡下住。叶尔康说,不了,我和看门的大爷一起守护。柳熙荫接话道,还是跟我走,相对城里要好一些。路明远说,柳先生说的极是,你还是去柳先生那里比较好。叶尔康说,这怎么好给柳先生添麻烦。柳熙荫说,你跟我还客气,就这么定了。随后柳熙荫对路明远说,不妨路先生也一同前往。路明远说,眼下盘查这么紧,我进城纯粹是自投罗网,怕是到不了城门口就被四处活动的便衣特务给逮住了。先生的好意我领了,我暂时住在乡下倒也安全。好,咱们就此别过吧!
柳熙荫伸出手与路明远紧紧相握。
从河边走到大路上,柳熙荫的专用人力车在那儿等候。
叶尔康说:“柳先生您先走吧,我还得回所里一趟,给李大爷嘱咐一声。”
柳熙荫说:“那行,早点过来,晚饭我等你。”
回到所里,叶尔康往帆布包里装好了简单的几样生活用品,在门口告诉李老汉,这些日子我就住在城里了,如果有什么急事就去槐树巷的柳宅找我。李老汉说,你就放心去吧,这儿只留我老汉一个反倒不引起注意。即使贼娃子来了,看我老汉穷光蛋,不会把我怎么样的。叶尔康说,那有劳你多费心了。
在进城的路上,叶尔康遇到匆匆赶来的乔菽萍。
“你怎么来了?”
“这就要打仗了,我不放心过来看看。你跟我去家里吧,这样至少好有个照应。”
“你是要我住到你家里?”
“怎么,你不愿意?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顾虑什么?到时我会给钱敏君做解释的。”
叶尔康心里很温暖,“不了,我已经答应去柳先生家了。”
“哦,是这样。”乔菽萍说:“这样更好。”
两人往回走去,乔菽萍把从钱敏君听来的一个消息告诉了叶尔康:“看来这国民党只剩最后的疯狂了,前些日子保密局逮捕了许多学生,其中有个还是河都大学的地下党负责人。”此时乔菽萍还不知道,被逮捕的这些学生中就有金域。如果她知晓金域就是王英骄,怕不会这般平静了。
她说的那个河都大学的地下党负责人就是张乃洲。在此之前张乃洲已奉命去邻县开展工作,重点是查找了解那批去往解放区的学生下落。期间,一名姓陈的河都大学的学委委员被捕,被捕前他的公开身份是河大附中军训教官。工委及时向他发出了危险的信号:陈已上北山(意即被捕),其他有我,请放心,不要急于回来。
但张乃洲没有收到信件,在从一个放羊的那里打探清楚那批学生出了事后,急于赶回来向省工委汇报。当他悄悄来到联络站时,发现联络站负责人的妻子正坐在她家巷口的一间小铺里,看见张乃洲,她立即暗暗示意张快快离开。他顿时明白这个联络站已出了问题。为了防止特务跟踪,他佯装上茅房,从后门脱身,躲进了一个茶园,直到天黑确信无“尾巴”时,他才悄悄潜回河都大学,与其他支委秘密接头,安排地下党员转移,并把被捕的学生名单通过联络员传给了工委。谁知在当晚的敌人搜捕中,有人落网,第二天凌晨,由于叛徒出卖,张乃洲与几个支委也相继被捕,关押进了沙沟秘密监狱。
“你是怎么知道的,你先生告诉的?”
乔菽萍点头:“是他说的。但他说这不是警备署干的,是保密局的人所为。”
“张乃洲不是已经离开了嘛,他怎么……”叶尔康心生悲鸣,这些作恶多端的混账,他们离坟墓也不远了!
“怎么,你认识?”
“没有,我怎么会认识河都大学的。”叶尔康的目光有些躲闪。
“告诉我,你是不是也跟着路明远干了?”
“没有,我有好久没见过他了。”
乔菽萍知道他不想说实话,也不再问下去。
“看来这仗很快就在河都展开了。”她颇为忧心忡忡。
“你要多保重。”
“我会的,你也要注意安全。”
谁都明白,解放军第一野战军大举挥师西进,矛头就是直指战略重镇河都。当时,驻守河都的国民党各特、警、宪、保单位为策应蒋、马主力部队“固守”孤城的军事行动,镇压由中共地下党组织领导的人民反暴政、迎黎明的斗争,制定各种“保防”、“应变”措施,作溃逃前的孤注一掷。特务机关开始对失去人身自由的革命者下毒手。七月月二十二日晚和八月九日晚,有二十名革命者被敌特秘密杀害。敌人把张乃洲从号子带走,再也没有回来。被害前,他用木棍在墙面上留下了赤心报国的遗嘱:“余为国为民,献身革命;大志未遂,身遭先死;时不假我,可叹可惜!幸革命大业,略具端绪;解民羁绊,出民水火,我死民生,可庆可歌……”这篇遗嘱尚未写完,当夜,敌人就将他惨杀在沙沟,时年二十九岁。
当局连续颁布“严禁共匪活动”、“整肃学校风纪”、“户口连保”等法令,开始在河都大肆搜捕共产党人和进步人士。稽查处乱施淫威,用跟踪盯梢、密探侦查、收买叛徒等手段,先后破坏了中共陇右工委支部、西区工委以及河都大学支部,逮捕了大批共产党人。七、八月间,行将灭亡的国民党统治者对河都的共产党人和进步人士进行疯狂报复,制造了骇人听闻的大屠杀。据不完全统计,国民党警备司令部稽查处三次共杀害了三十八人。七月底第一次枪杀八人,第二次于八月中旬某晚,用刺刀刺死十四人,第三次用刺刀戳死或用绳子勒死十六人。
与此同时,国民党西北军政长官公署第二处,也将监狱中的政治犯转押到沙沟监狱,进行屠杀。身为警备署的人,钱敏君曾目睹过杀戮现场,如此血淋淋,太惨无人道,这分明是困兽犹斗,看来该是这个党国寿终正寝,到灭亡的时候了。回到家他把莫名的火气发泄了出来:“疯了,全是一群疯子!”
他的举动让乔菽萍感到惊讶:“说什么呢,谁疯了?”
“他们疯狂地在监狱开始杀人了!”
也许就是从这天起,绝望了的钱敏君开始考虑出路了。
在实施几次批屠杀后,慑于解放大军即将压境的非常形势,八月十日国民党西北军政长官公署二处将秘密监狱中关押的三十四名学生押解出了河都,其中就有金域。叶尔康隐隐有所预料,在敌人最后的疯狂面前,金域将会凶多吉少。金域被捕的消息是张乃洲冒险通过地下交通员传出的那份学生名单得知的,路明远在得知后告诉叶尔康,金域就是王英骄。
“这些恶魔,很快我们就会找他们算账的。”
“那还是个孩子啊!”叶尔康分外忧心。
“好在天就要亮了!”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鲁迅先生面对鲜血都只能“长歌当哭”,他哪里还能有什么言语?
此时,叶尔康没有对乔菽萍说王英骄的事,那样她会受不了的。
两人说着话,在接受查验后,他们进了城。
在街口停下来,他们告别。
“你要保重,别在外出了。”乔菽萍眼喊深情嘱咐道。
叶尔康心里很温暖:“你也是,我们都要保重。好在就要‘日出东来,满天大红!’”
乔菽萍会意,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