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07年8月
主要人物:月娘33歲/黃長貴45歲/萬菲53歲/盧自強85歲/Dr. Fun 50多歲/賈默莉(以前的姓名:賈默)60歲/李錯(David Lee)53歲/周小蝶(Rebecca)53歲/周小羽49歲/陳中華54歲
萬菲陪著月娘走出臨床心理室,黃長貴牽她的手,月娘問他:「我煮了一鍋番籤撒米,忘了放進冰箱。大概餿了吧?」那一鍋番籤撒米,從月娘腦子裡重新鮮活起來。從番籤撒米開始的幸、或者不幸,理當由番籤撒米來畫下一個句點,一個完美的句點。
黃長貴心裡非常激動,他溫柔地摟著月娘,安慰她說:「不要緊,我們明天再重新煮一鍋番籤撒米。」
萬菲在她的日記裡寫了這麼一段話:「番籤撒米是金門話,其實就是我們平常說的地瓜稀飯,一鍋地瓜稀飯養活百樣人,月娘的故事有笑有淚,我們期待黃長貴明天再煮的那一鍋番籤撒米,有人性美善的溫度,爽口,而且營養,吃了會讓人充滿幸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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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東榮民之家的食堂裡,老榮民們正在用午餐。
萬菲此刻出現在這個場景裡,讓大家覺得很奇怪。因為,大家從來沒見過她。許多老榮民,顧不得吃飯,一個勁兒盯著萬菲瞧。
有人用山東腔問:「妳找誰?」
有人用四川口音:「一同吃飯吧!」
萬菲微笑點頭。
她慢慢走到一個光頭老伯伯面前,他正是盧自強。
「我是萬修武的女兒,潘紅雲是我媽。」萬菲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兩句話,對這個光頭老伯伯作了簡單明瞭的自我介紹。
正在用餐的光頭老伯伯,左手抓著的半個饅頭停在半空中。他眨了眨眼睛:「妳——妳是萬修武的閨女兒?紅雲——紅雲是妳娘?」說完這句話,光頭老伯伯垂下頭。半個饅頭還支在手上。他開始咳嗽,一直咳嗽……。
光頭老伯伯突然哭了!食堂裡開始騷動起來。
「老盧!你乍地?」
「自強老哥!你哪兒難受?」
他越哭越大聲,萬菲呆立在那兒,看著兩位管理人員,來把光頭老伯伯扶起來慢慢走回他的寢室………………………………………
房間很小,擺放著兩張單人床,空著的那張床,前藍色床單上印著墨藍色臺東榮民之家字樣。牆邊一張木頭長桌,兩張靠背木頭坐椅,桌上有老式熱水瓶,兩盞老舊日光檯燈,兩個鋼杯,之外就沒有其他東西了。
萬菲安安靜靜站在他床前,盧自強仍然不住地咳嗽,不住地哭。
他終於開口:「妳叫甚麼名字?」
「萬菲」她冷著一張臉,小聲地回答。
「菲菲——對對——是菲菲」盧自強又咳起來,也繼續拿自己滿是皺紋的手抹眼淚。他的指甲長而且髒,充滿了黑褐色的汙垢。
「菲菲,俺對不起妳爸,俺對不起妳娘——」光頭老伯伯躺在床上,哭得全身抖動起來,鼻涕也出來了。
萬菲像個木頭人似的,直挺挺地立在那兒。
她外表冷靜、淡定,其實萬菲內心亂哄哄地,整個人幾乎要炸掉似地。思緒非常複雜、非常混亂,腦子裡一幕幕往事爭先恐後地湧上來,她幾乎快招架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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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菲的生命故事,從光頭老人盧自強嘴裡又一次重演……。
「想當年……………………」
「萬修武這個小老弟,真有本事,沒兩下子就,把礁溪四大美女之首潘紅雲給娶回家當老婆了……。」
「其實,我早就喜歡紅雲了,像她長得這麼標緻,天生乖巧又單純的乖乖女,個性又那麼溫柔體貼,這天底下有哪個男人不想要她呀?……」
「我總得想辦法,動用關係,把萬修武給調派到——調派到重要單位去……。金防部,當然就是最適合他去的單位了……。」
盧自強:「修武老弟,你放心去金門上任吧!駐守戰地容易立功、升官,這是再好不過的事。咱們革命軍人,應當以社稷為重……,你不用操心家裡,自強老哥我呢!會幫你好好照應紅雲弟妹的。……」
颱風天,萬修武搖了軍用電話:「自強大哥,風大雨大,我家裡全拜託您啦!……」
盧自強欣然答應萬修武的請託:「修武老弟,你放一百二十個心,我這就上家裡去照應紅雲弟妹……」
「紅雲,我把屋頂、把窗子都釘牢了,風再大也不怕掀了屋頂,雨再猛也打不進窗裡來了,院子門跟前後門我都鎖上了。現在,自強大哥陪妳安安心心度過颱風夜……」
「紅雲,妳可能不知道吧?我們家三代單傳,我現在隻身流落異鄉,可能就要孤苦無依,在此終老囉!……」
「唉!還是修武老弟好福氣,他娶了妳,要不了多久,妳就會為他生個胖小子,傳宗接代喲!……」
「我呢?我老家剛過門兒的媳婦,都還沒圓房,我就給徵召入伍了,現在天各一方,我也不想再娶,怕對不起家裡的媳婦兒……嗚——嗚……眼看我盧家就要絕後了呀!我真是大不孝啊!……」
潘紅雲在一旁聽著盧自強的自白,非常同情他,也跟著哭起來了:「自強大哥,您不要這麼難過,您對老家剛過門,還沒圓房的太太這麼痴情,為了她,您寧願單身過日子,不再娶太太,真是太讓人感動了。……」
「紅雲——紅雲—我——我有個——很—很自私的——想法,不知道——說出來——會不會——會不會—冒犯妳?」盧自強說得吞吞吐吐的。
「自強大哥,您說。您說說看……」善良單純的潘紅雲完全不設防。
「紅雲,我好想要有一個自己的親生骨肉,我都快想瘋了!所以——其實——其實我早就喜歡妳了,只是——只是—哎!這叫我怎麼說呢?我—我——」
「我忽然轉過身摟住紅雲,抱起她來,快步進了房間,把她壓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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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盧自強說到這兒,萬菲已經把故事接上了。
她父親在礁溪那個晚上,邊喝酒,邊告訴萬菲的第二段故事——
潘紅雲:「修武,我想—我想—我應該告訴你。」萬修武看著潘紅雲:「甚麼事?妳說。」潘紅雲囁嚅著:「修武,我知道,你一定會很生氣、一定會很恨我,可是我覺得自強大哥他真的很可憐。」
「他不像你,在臺灣有個家,有太太。他家三代單傳,現在一個人過日子,他很希望能有個孩子,給他們盧家留個後;自強大哥說,祗要能有個自己的親骨肉,他就心滿意足了,橫豎他不打算在臺灣娶老婆,她怕對不起老家剛過門,還沒圓房的太太……。」潘紅雲一路往下說,萬修武聽得心驚肉跳的。「妳剛才說我一定會很生氣、會很恨妳,給盧家留個後,難道—難道妳—妳跟他—你們……」萬修武跟著潘紅雲走到窗邊,他握住她的手,看著她。「紅雲?」潘紅雲眼睛不敢看萬修武,但她還是勇敢的對萬修武說了:「我想替自強大哥把這個孩子生下來。」萬修武放開她的手:「紅雲?妳—妳——唉——」萬修武慢慢走出房門,若無其事地從這一個巨大的羞恥裡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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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在礁溪那個晚上講的第三段故事——
潘紅雲:「修武!我─我─有了。」萬修武斜倚在床頭上看書,一聽她有了,急急放下手中的書,扳過潘紅雲的身子,輕輕地問:「妳─妳懷孕了!妳—妳─我—我們─我們—甚麼時候有的?」「我─我不確定!」潘紅雲漲紅了臉,低下頭。「不確定?妳—」萬修武又拿起剛才放下的書,繼續閱讀,但眼光始終黏著在剛才正讀著的那一頁上,拔都拔不動。房間裡出奇地的安靜,這股安靜的力量,漸漸醞釀成一股莫名的肅殺之氣。
約莫過了半小時,萬修武闔上書,小聲地說:「明兒一早,我帶妳去劉大夫那兒。」潘紅雲跳起來,急急地倒退兩三步,雙手護著她的腹部。潘紅雲顫抖著:「我不去!我不要再墮胎!我要這個孩子!」
潘紅雲突然在萬修武面前跪下來!大哭大叫:「我要保住這個孩子!我求求你,修武!我求你啦!我給你磕頭……」
萬修武對萬菲說:「當年,要不是妳媽跪在地上求我,讓她把孩子生下來,我現在就活該要孤苦伶仃囉!我真不知道是該感謝上帝的憐憫?還是該感謝妳媽拚死要把妳生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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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萬菲把故事跳接到不久前在金門,聽她母親潘紅雲親口講述的故事版本——
「我總共為他懷了三次身孕,前兩次,妳爸堅決帶我去打胎。最後一次,我拚死要保住肚子裡這個自強大哥的骨肉!」潘紅雲流著眼淚訴說著塵封往事。
「我跪下來給妳爸磕頭。好不容易才幫自強大哥生下了妳,為他留了後,以為他會很高興,很感激我。誰知道他——他竟然對我大發雷霆,辱罵我,罵我是—罵我是─騷貨、賤貨,對我大吼大叫,說他怎麼能相信孩子真的是他的。」
「那時候,我才醒悟過來,原來他跟我說他家三代單傳,他是獨生子,求我幫他留個後,都是騙人的。他一次又一次趁妳爸不在,就到我們家裡來找我……跟我……他根本就是想從我身上尋求**滿足。我為了他,一次又一次跟他……,我對不起自己的丈夫……。我為了懷他的孩子,一次又一次傷害妳爸爸。而我,也被妳爸帶去劉大夫那裏墮胎兩次,身體和心靈都受到好大的傷害,我那幾年,真是被他害得好慘,我好恨我自己,怎麼那麼笨,怎麼那麼……。我好恨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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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頭老人最後說了一句:「謝天謝地,我們盧家祖宗保佑,我們盧家總算有後了。我盧自強總算得了個俊閨女兒了。」盧自強掩面痛哭。
盧自強在床上勉力翻身,他想要起來,萬菲伸手拉他,他順勢從床沿滑到地面上,跪著磕頭,嘴裡唸唸有詞:「紅雲——紅雲——我謝謝妳啦!嗚嗚——紅雲——嗚嗚——」他雙手拍打著地面,哭個不停。萬菲不發一語,靜靜地看著光頭老人激動地演這一幕,她看著、看著,鼻頭也微微的發酸……。不一會兒的功夫,床前的灰色水泥地面上,被甚麼染黑了一大片……。
房門外有三、五個老榮民,好奇地往房間裡探頭,還有吱吱喳喳的瑣碎交談聲,老榮民的南腔北調交織成一大片錦繡山河,嗡嗡嗡——嗡嗡嗡嗡——這河山,逐漸、逐漸壯麗起來……。
窗外,天漸漸黑了,榮民之家裡的老人們開始又蠢動起來,慢慢磨蹭著往食堂的方向去,等著用晚餐,他們順著自然律,照著太平日子的節拍,一拍、一拍朝前頭行進……。對這些老榮民而言,戰爭的腳步遠了,自己的腳步蹣跚了……。多情的人,總是回頭看,回憶是最美的?!喔!不、不!回憶是最不堪的。……
萬菲很憐憫眼前這個光頭老人,她回過頭,卻發現自己也很憐憫她自己……。她搞不清楚,自己為甚麼也被安插在這個大時代裡一齣莫名其妙的荒誕劇裡?她沒有選擇,她,只是這齣荒誕劇裡的某個小小配角?哦!不不不!她是主角。是嗎?她是主角?或許,在這樣一個大時代裡,每個人都只是小小配角?每個人也都是主角?想到這兒,萬菲原本就理不清的思緒,更混亂了,她不懂,這會兒,她自己為甚麼也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