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这几日董墨笙并没有再安排更多的事情,只道是准备妥善了,别再在邺城中惹些幺蛾子。
腊月十三也就是借来方文的第三天,这位对穆子怀等人充满着好奇的小伙子实在安耐不住寂寞,主动找上门来,想要看看这未来都要与之同行的一伙人究竟是何德行。
到了客栈问了掌柜,掌柜却道那位好看的公子哥和别的商队闲聊上别处去了,他也不知道去了何处,倒是可以去二楼问问他的扈从们。
方文三步并两步行至二楼,按掌柜的所指的那几间房间从头开始敲。
敲开前几个门都是些生面孔,各自做着手头的事。
第一间房中的两人相貌相近,想必是兄弟二人,这二人或是拿着纸笔一笔一画的写着什么,或是手中拿着几个不知名的零件拼装着,并不是很搭理这愣头小子。方文尝试着交涉了一番,无果,就只得作罢,转而去敲第二扇门。
第二扇门中却是个双目无神,面容憔悴,似是被酒色掏空的男人,穿着锦衣玉袍却难有贵气可言,方文敲开门后十分规矩,先是行礼自荐,再是轻声寒暄。听得是董墨笙“借”来的小子,这男人便来了点兴趣,故作神秘的将他带进屋内,指着墙上的一个一指粗细的小洞告诉他,其中有大宝贝。
方文便顺着那个小洞望去,一眼便看到了赤橙黄绿青蓝紫各色的女子衣物搭在桌上……方文打了个哆嗦立刻转移了视线,男人贱笑道:“可有看到什么大宝贝?”
方文头摇如鼓,借口两句便告辞了。
第三个门不必想便知是那些衣裙的主人,方文站在门口有些面红,不太敢叩。
谁知那门自己便开了,深紫衣裙的妇人娇笑道:“怎的有胆子偷窥没胆子敲门?”
方文赶忙告罪,溜之大吉。
四人基本都是单人一间,仅有一个门内是二人同住的,看面相也是兄弟二人,方文心中暗道董墨笙对待下人实在是好的不成样子,与方文心中的从属关系有天壤之别,忍不住的窃喜。
拜访过这四位之后来到了第五个房间,却是敲不开,其中本该是刘解住的房间,但此时刘解随董墨笙一同出去了,自然是敲不开的。方文只好跳过这间,到下一间去了。
但这回方文抬手还未触碰到那扇木门却已经有人从内打开,露出了张消瘦的面庞。
“进来吧。”穆子怀依旧耷拉着眼皮,没什么精神地轻声说着,若不是能看到那双薄唇嗡动了下方文甚至不敢确定是眼前这人在说话。
跟着穆子怀进了房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干净整洁的床铺,被褥铺的极平,几乎看不见褶皱,茶几也上也是干干净净,放着一个古朴的茶壶与三只茶杯,其中两只已经斟满了茶水。
穆子怀从后关闭了房门之后伸手示意方文坐下,将其中一杯茶水放置在方文面前,方文看茶杯上并无热气,想来不是什么刚烧的水,细抿了一口发现连茶水都不是,只是有些余温的白开水。心中有些不太得劲却也没在脸上表达出来,毕竟突然造访主人家的给口水喝也不能说其不是。仔细一看却见到茶几对着穆子怀方向的那一处有一把明黄色大伞,先前因为视线被阻没有注意到,现在坐下了就能看到其全貌。
方文想着穆子怀是知道自己名讳的,也不能像先前与那批扈从一般由名字开口,一时间将没走过江湖的少年憋得有点难受。
突然少年一拍后脑勺,想起什么似的从背后解下一张大弓,正是穆子怀先前所削的那张。那日与杨大彪谈完生意后董墨笙便把这张无弦之弓交给了雁行堂,笑言加个彩头并不过分。杨大彪自然也不会在这点小事上多做文章,点头便收了,如今上好了弦交予了方文,顺便送了过来。
可是否为“顺便”便只有方文心里清楚了。
方文将这张上了弦的大弓放到茶几上,推给穆子怀,有些羞赧道:“穆先生弓法了得,堂里的短弓实在是没法发挥先生的弓术,那日实实在在的是在下输了。如今弓弦已上,还望穆先生笑纳。”
穆子怀并未推脱,拿起大弓便开了个满月,见弓身微微颤动,弓弦韧性十足后微微颔首,轻声道了声谢就背在了背上。双眼往窗外望去,此时的邺城屋顶依旧雪白一片,看不见青砖红瓦,这般放眼望去初看是极美的,看久了却也会疲乏,甚至因为光线的原因还十分刺眼。
“你一直住在邺城吗?”穆子怀突然发问。
方文一愣,随即点头答道:“是的,家父曾是邺城中一个布匹商人,祖辈倒是不知,不过我还从未离开过邺城二十里地。”
穆子怀点了点头,没再多问,只是站起身来,手里握着伞柄,朝门外走去。
方文真的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跟着出去。
跟着那道消瘦的背影一路下了楼梯,走出了客栈,来到了鲜阳大街站定。面对着正午的暖阳,踩在湿漉漉的满是雪泥的街上,二人沉默无言。
良久,穆子怀迈步,轻声道:“带我逛逛这座城市。”
方文不太明白为何此时那道消瘦的身影看上去有些忧伤,分明语气无喜无悲甚至还有些清冷,但就是透露着一股子哀绪在其中,那种情绪并不能在空气中弥漫,只是在那没什么精神的……少年身上,愈发凝实,浓缩,最后消失不见……方文忙应了一声,快步走在了穆子怀前头。
当导游这种事方文从来没做过,但此时做来颇为得心应手。
只见邺城微显热闹的鲜阳大街上两个少年一前一后的踩过雪水,走在前面的略微高大,指着一个个建筑讲着昔年趣事,后面的那个则瘦的骇人,目光随着前者的指尖转换着,偶尔点一下头,也不说话,只是耷拉的眼皮时不时抬一下,眼中若有光。
“你是不知道,曾经鲜阳大街上满地的梅花,就在这个时节开放,极其艳美,香味清雅而扑鼻。”
“那何时重新栽植?”
“得看县令决定咯,这街道毕竟不属于任何人的私物。”
穆子怀微微一顿,复又前行,继续听着少年不厌其烦的各种故事。
毕竟不是什么七老八十的腿脚,而是两个习武的少年郎,不多时便走到了鲜阳大街的街头,街头两侧有两堵围墙,墙上满是龟裂的痕迹。
穆子怀走上前去用手指触摸着墙上的裂纹,顺着裂纹能找到无数孔洞,皆用碎石块堵上,孔洞边的条条裂纹如蛛网般密布,一道道黑斑便是蛛网上的猎物。碎石并不牢固,随手触碰之下都再次裂开,露出深浅各异的洞来。
方文站在不远处撇了撇嘴道:“北方蛮子甚是可恶,这漆黑的斑纹该是火器所制吧。”
穆子怀摇了摇头,古井无波道:“是血。”
方文一怔。
他虽早先有这般想过,却被自己一票否决了。在少年的认知里血哪里能在这石墙上历经三年的风吹雨打?
穆子怀抠下一小块碎石放在手心搓捻着,一直将其撵成了细小的灰土砂石后才洒在地上解释道:“有人,站在这个位置,然后另一人手持长矛,将他钉在了这石墙上……血顺着石缝流淌,然后干涸,尘化。被风吹走的不少,留在石墙上的,也不少。”
方文震撼不已……如此多的孔洞,少年心中自然已有大概,却仍旧无法想象当时惨烈的场景。
少年一直住在南边,影响最浅,当初出城避难没多久也就跟着燕军回来了。也少去过北面,不知昔年北面那些个地面冲洗数日仍旧腥臭无比,无法住人。
穆子怀站在鲜阳大街的街头回头伫望,阳光从其后背射来却照不亮他的面庞,显得好不孤单。
有些茫然的伸出手指指着身后那走过一路的店铺自语道:“那里曾是个姓梁的汉子开的酒铺,整个邺城的酒都是他家供的。”
“那家的布匹卖的极其便宜,就是成色略差。”
“这家……当是个卖豆腐的?记不大清了,只是记得他家娘子好生漂亮,头上总裹着绣着梅花的丝巾。”
“前面那家是卖陶罐的……”
“噢这里是个茅厕啊,怎改成了学塾……”
方文眼中震撼愈加,他心知这消瘦少年的话都是正确的,连一些他都记得不大清的地方穆子怀似是真的知道一般侃侃而谈,第一次发现这人竟是十分健谈,有些疑惑地打断道:“穆……先生……曾在邺城待过?”
穆子怀一顿,收回了自己的手指,微微愣神似在回忆着什么,似是想到了什么好事一般突然笑道:“待过一段时日。”
这笑容牵动了那整张瘦脸,眼睛仍睁不大开,却也不是耷拉着毫无精神的模样,在暖阳的照耀下就是个阳光而又干净的少年,那藏好的哀绪在此刻消失的无影无踪,哪里有先前半点死气沉沉的样子。
不过这般表情转眼即逝,下一刻穆子怀又低下头避开阳光,微薄的肩膀抖了抖,面无表情的走动了起来。
方文见穆子怀并不想谈,也就不再追问,心道这哪里是待过一段时日,对旧邺城的了解比自己这土生土长的人还要深刻,见其面相确定未曾谋面,这又是何故?
走出鲜阳大街后来到核桃巷子,方文小声询问道是否还需要介绍的时候穆子怀仍旧点了点头,于是方文便开始介绍着巷子为何名叫核桃巷子。
一者不厌其烦的讲,另一者锦上添花的听。
穆子怀远远瞥了一眼巷子深处的茶楼,方文心领神会便要带路,却被穆子怀挥手拦下,搞得方文有些会错意的尴尬,只道是去往下一处。
北面的梅花巷,巷里曾有美人貌若妖,如今各个人黄朱颜老,手持木拐把狗掏。
南边的老人桥,桥下的矮湖水,水中的憨憨鱼在吐泡泡。
西边有座菩萨庙,庙里的菩萨只剩个脚,脚上还有只瘦黑猫。
东边……说来可笑可笑,为何道?原来东边不长毛。
就这样二人在这初化雪的晴日逛着不大的邺城,在屋檐下、市集间、长街上的雪泥里留下自己的足印,再被后面往来人的厚靴、粗布鞋覆上,将白花花的雪踩成脏兮兮的灰黑色。这邺城的长街,被千万代百姓踩过,也被无数铁蹄踏过,最终什么都没有留下,其上所发生的故事仅仅只有石砖上点点坑坑洼洼的裂痕与浅印轻轻诉说着,那株老梅树安静的站在院子中叹息着……仅此而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