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想看看你大哥的记忆。”白轩淡淡地道。
林五有些犹豫了,委实说看完刚刚那一幕,他心里已经有些乱了,他有些分不清自己大哥的立场,但这个仇恨在他心中埋藏了那么多年,他很想看看,但开不了口。
“行吧,我懂了。”白轩放下了茶,打了一个响指。
时空开始变换了。林五此刻像坐在银幕前的观众,静静地看着银幕中白轩希望他看到的林大的回忆。
林五看到了脱下军装换上便衣向上级敬礼的林大,看到了在生死徘徊间向外界传递消息的林大,看到了呆坐在小镇废墟上神情麻木的林大,看到了拽着报纸痛哭流涕几近疯狂的林大……
林五好像有些明白了,明白了一个颠覆他几十年仇怨的事情。
白轩又是一个响指。
这是昨晚林大的房间。林大对面就是那个被林五用弹弓射得头破血流的中年人。
“徐大哥,我家妮子,就拜托你了,你一定要把他带到中央的控制区,那里很安全。”林大紧握着徐达的手,说道。
“林子啊,你放心,你为了组织付出这么多,就是大哥我死,也不会让你女儿伤得半根汗毛。”徐达回道。
“可我……还没等到这妮子喊我一声爹爹呢……还有我那三弟,徐大哥,我希望你能帮我找到他,我三弟还小,行事冲动,我就怕他……哎,他应该会恨我一辈子吧。”林大说到这儿,神情有些落寞。
“林子,你放心,我会亲自给他讲述,他的大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徐达道。
“都是后话了,时候不早了,徐大哥你赶紧走吧,这地方你不便多留。”林大站起身来,举起了手中的酒杯。
“好,干了这杯,林子,保重啊!”徐达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与林大重重的抱了抱,便不再犹豫,推开门走入了夜中。
林大望了望徐达远去的背影,此后这个随时充满杀机的地方,又只剩他一个了。
可徐达哪里想得到,自己刚出门没多久,便被打了个头破血流。
“你用弹弓打的那个人,是你大哥信任的好兄弟。”白轩对身旁已经呆滞的林五说道。
“为什么……为什么不制止我。”林五感觉嗓子有些干哑。
“我第一次读取你大哥记忆的时候,没有很深,没有探查到两人的交情,也探查不到他们正在进行的对话,正在进行时不属于回忆。”白轩摇了摇头,叹道。
难怪知晓林五带了凶器进来的时候白轩没有出言相劝,因为他知道明白真相后的林五用不上这把木制的匕首。
“这些……都是真的?”林五颤抖着道。
“这是在你的梦里,我没有编造梦境的能力。”白轩说道。
林大的回忆渐渐散去,两人又回到了酒楼的大厅中。大厅中的人都已经不见了,只剩下躺在地上不明生死的林大。
林五颤抖着身子朝林大一步步走去。他错了,错了七十年,错到自己快要老死的那一刻。
白轩很想帮他探查林大女儿的下落,但是遗霄魔表是看不到以后的,尽管徐达的记忆对现世的林五来说是过去,但是在这个梦境里,徐达后来的生活就是未来,白轩只有在现世中找到徐达或者林大的女儿,才能知道1942年以后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但那个时候徐达应该早就离开人世了,而要凭着婴儿时的样貌找到林大的女儿,无异于海底捞针。
林五已经走到了林大面前,将浑身鲜血的林大紧紧地搂在怀中,好像只要把他紧紧地搂着,他的生命就不会偷偷溜走。
林五开始大哭起来,这个十几岁的少年似乎用了毕生的力气来哭。
白轩仰了仰头,任凭头顶的灯光闪花自己的眼睛,他已经忘记自己都走了多少人的回忆了。人总是这样,拥有时候不懂得珍惜,失去了才日日把酒回首怀念。
“后悔回来吗?”白轩望了望身旁抱着自己哥哥疯狂嘶吼的林五。
“不……不悔。”林五止了止哭声,哽咽到。
“呼……走吧,你的遗憾已经抹去了,虽然不是如你愿的方式,但我的任务完成了,我们回去吧。”白轩也有些难过了,他有些后悔读透了林大所有的记忆。
在小镇的那次扫荡中,林大眼看着那些与自己一同长大的人一个个倒在枪口下再没爬起;每日提心吊胆的睡在敌人中间,要睁着眼看黑暗中的天花板好久好久才能入睡;他看遍了日军拷问同胞的手段,他知道有一天绞刑架上的人也会是自己。这是一个怎样的人啊,一个失去了妻子失去了弟弟,一个都没好好抱过女儿,一个被自己弟弟记恨一生的人。可那时他才25岁啊。
他的付出只是想让更多的人能够活下去。
“走吧......我们.......你干嘛!你疯了!”白轩低下头。
一把与林大插在林大腹中相同的木匕首已经被林五狠狠地刺入了他自己的心脏。
“你忘记我说的话了吗!疯子!你不是说人一旦没有了回忆,就什么都不剩了吗!”白轩咆哮道。
“没关系啊,我已经是一个将死之人了。”林五已经没有力气抱住林大了,此刻他趴在林大满是鲜血的身上,身体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白轩这才发现原来少年时的林五很瘦小,此刻趴在林大身上就想是一个迷途的孩子找到了庇护的港湾。
哥哥的臂膀一定很坚韧,怀里应该足够安全吧。
白轩分不清漫到自己脚边的鲜血是林大还是林五的,但那又有什么呢,他们两的血脉本就一样的。
酒楼开始坍塌了。
但白轩依旧呆滞的望着躺在地上的两兄弟,梦境开始坍塌,证明林五的生命已经开始流逝了。
“去吧孩子,去吧,这次就让我和大哥死在一起吧,他太独孤了。”林五望着白轩的目光开始游离起来,他撑不了多久了。
林五曾一直觉得自己这一生过得很苦,父母早逝,全凭两个哥哥拉扯自己。
1938年徐州会战后江苏全境陷落,大哥二哥便离开了小镇。那时候林五经常会被邻居孩子给打得鼻青脸肿,但是每次被摁在地上的时候都会大喊“我大哥二哥是英雄,拿枪打日本人的,等他们回来一定收拾你们”。但是他等了好多年,等到1941年的一张报纸,等到1942年的另一张报纸,等到1945年,等到了白发苍颜。
他不了解自己的两个哥哥,他们其实一直在保护着自己,只是顺带保护着全天下的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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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点打在玻璃上,留下一条又一条的花纹。
林玉楼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但是刺耳的警报声突然响了起来,门被猛的推开,医生和家属一并冲了进来,林玉楼有些呆了,但她意识到了些什么。
“爷爷.......爷爷.......”林玉楼扒开人群,扑到了病床前。
她楞了楞,她陪伴爷爷生活了二十多年,记忆中,却从没看到如此释然,如此安详的微笑。
白轩早在警报响起的那一刻就离开了病房。
他走出了医院的大门,雨中的江南很美。白轩走入了雨幕中,望了一眼这城市的万丈高楼,然后低下头,默默地朝不知名的方向走去。
他想起最后的最后,他们还是如愿的见上了面,他还是用上了自己哥哥教他做的那把木匕首。十五六岁的少年趴在哥哥宽阔的胸怀上,那种释然与无畏,超脱生死,超脱时间。
这段记忆的主人已经与世长辞了,这段故事里的人要么不知所踪,要么早已离开人世,白轩再也无法回到那个故事里去了,他只有拼命的把它刻在脑海里,或是写在书本里。
这段故事就此结束了,再没有人能够打扰到那对梦境里长眠的兄弟了。
白轩可能是唯一记得它的人。
但是催眠师最大的悲哀莫过于他们无法催眠自己,无法回到自己的过去。
“你知道吗,在我小的时候,大哥一直是我的英雄。”
他一直都是你的英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