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单成了一位小有名气的画家。他深谙这个世界的规律，他和这个世界的许多人变成了同一类，都变得圆通而缺乏坦诚，虚浮而少沉静，对任何人任何事既不会真动感情，也不会为之付出，但又总是一副单纯儒雅的样子。学校一别，大家都在自己的生活轨道上探索求真，少有的见面让往事好像泡在烈性酒里一样朦胧抽离又不清晰。记性太好对红来说有时候真是一种折磨。萨单约红在一家画廊见面。
“学校一别，都已经五年了。”萨单首先开口说道。
“时间过得真快，快到连你得风格也变了。”红看着萨单身上做工精良的西装回道。
“我只是想换一种方式生活，”萨单没有闪躲，没有一丝窘态，神情自若的继续说道：“我的画以前在这个画廊出售，后来我有钱了就当了这个画廊的老板。今天约你到这里来，就想和你叙叙旧。如果你的画想找平台出售，尽管拿过来。这里经常举办新锐画家展出，对你知名度的提升一定会有帮助的。”
红盯着突然张开的双手，手心手背反反复复的看了好一会儿说道：“我这双手再也画不出任何东西了。”
“怎么可能？你以前对颜色的把控和对颜色的敏感在咱们那一届可是数一数二的。我到现在还记得你的一张画被老师收录到他的作品集里了，你怎么可能画不出了呢？你可是被老师寄予厚望，说你是最有可能步入殿堂级的画家，还说你的画有属于自己独特的风格。在大家互相模仿的时候，能有自己的风格是多么难能可贵呀！”萨单一脸不可置信。
“太抬举我了。以前心中全都是鸟语花香风花雪月，意有所极，梦亦同趣，意有所极，画亦同趣，所以才会被认为有自己的风格；可是现在我都已经看透生活了，对生活也没有什么盼头，自然下笔就没有神，也就画不了什么了。所以说搞艺术还是精神感性一些好，神经豪爽一些好，记性太好或者太敏感都是种折磨”红呷了口茶淡然的说道。
“用最糙的神经线条成就最细腻的画作？”
“是的，最细腻的画作一定要配上最糙的神经线条，或者用最纤细敏感的神经线条创作最光怪陆离的抽象画。这样才符合规律。”红继续答道。
“符合什么规律？”萨单很不解。
“对当今世道的认知规律。用玩笑的态度对待重大的工作，用严肃的态度对待滑稽的事件，你就会发现这个世界简直让人留恋”
“你曾经的天赋有目共睹，那天赋呢？如果我们每个人都要遵从你所说的认知规律，那天赋异禀的人又该怎么解释呢？”
“你觉得你有天赋吗？”红反问道。
“我自己的天赋有限，能有现在的成就，运气和人际关系占了很大比重。”萨单真诚的回答。
“天赋？哼，”红冷笑了一下，接着说道：“澄也很有天赋，但是命运就用玩笑的态度对待本该严谨的生命；你天赋有限，但是命运却用严肃重视的态度对待你。”
“我知道你还没有放下澄的事情，这些年来，我也很愧疚，那都是年少轻狂造的孽。”萨单说这些话的时候本该看着红的眼睛看着茶杯，她看不透他的神情。
“所以你将你的愧疚用颜色涂在画里，然后将它们卖掉。你的愧疚给你带来了金钱和名誉。可是还有人在冷冰冰的墓里躺了五年，也有人在冷冰冰的五年里重新走了一遍她的足迹。”
萨单听到红在五年的时间里重新走了遍澄以前生活的轨迹，眼睛的瞳孔明显的收紧了一下，一两秒钟的时间又恢复到小有名气画家所有的优渥地位和良好名望生活里，随即站起身来，一边添茶一边语气淡然的说道：“红，你知道吗？当时我都吓傻了，整夜整夜的不敢闭眼。眼睛一闭，全都是血，全都是澄的血。那些血好像都长着眼睛，总是汇成一股奔到我的脚下，我的身后是一个又一个的血脚印。我真是太害怕了，害怕到不敢面对发生的一切···”萨单又重新坐下，望着红的眼睛说道：“昨天我去墓园了，我躺在墓碑傍边的草地上，看着空荡荡的天空，觉得自己真不配当个人，整整五年不敢踏入墓园。一切都来得太快太猛烈，不知道做什么事会伤害一个人，可是当伤害一个接一个时，我只有深深的恐惧和害怕···”
红听着对面这个男人滔滔不绝的言语，说到动情处眼睛里还时不时闪过疑虑。为什么会是疑虑呢？为什么对自己做过的事不是后悔和懊恼呢？五年前就应该看出它这种粗野的灵魂，为什么在五年之后当这种粗野的灵魂更加卑鄙的印在骨子里才发现呢？不知道做什么事会伤害一个人，但精准的把握住做什么事会毁掉一个人。这种错误不应该属于失误，不是轻描淡写三两句话就可以抹掉。这种在时间层面上划开一道口子的错误应该被谨记，应该镌刻在骨子里，任你是掌握了生活诀窍洞悉了世界规律的人也不例外。
“萨单，或许你根本就没有爱过澄吧。”
“爱过。”
“只不过你对澄的爱有一副利爪。”
“难道一个男人一辈子只能跟一个姑娘谈恋爱吗？”萨单反问道。
“当然不是，你用一辈子谈恋爱都可以。法律没有强制道德没有规定一个男人一辈子只能跟一个姑娘谈恋爱。但是谈恋爱不能同时拥有，必须是结束上一段情，才能发展下一段爱。”红解释道。
“生活中处处都有道德的制约，但是心动就那么几秒钟，一见钟情也比比皆是。我对澄到现在也心怀愧疚，但我当时真的对另外一个女人动心了，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心。”
“你有一些特殊嗜好可以接受，就像每天吃饭睡觉一样正常。劈腿或者移情别恋也可以归类到你的特殊嗜好里。可是道德品质这一方面就要另当别论了，你的道德高度就是滥用你的爱与情，所以你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可这恰恰是无法原谅也最不能接受的。”
“难道爱情必须要和道德联系在一起吗？爱情不应该是一种荷尔蒙的分泌吗？难道不是瞬间的心动？为什么要用道德绑架爱情？用爱情绑架自由？”萨单加快的语气里名明显带有不快。
“爱情和道德没有矛盾，你爱一个人，自然不会招引别的女人。与爱情有抵触的从来不是道德，而是自身的品行。你想要自由？就应该践踏道德吗？你践踏道德取得的自由难道不是你想要的自由吗？不要为自己所犯的过错找冠冕堂皇的理由，就算这个理由找的再好，也抵挡不住自身品行败絮其中的恶臭。”红依旧不疾不徐，有条不紊的说道。她知道在他们俩的谈话中，自己必须稳重，必须冷静，就算对眼前的人恨之入骨深恶痛绝也不能冲动。这场谈话不仅是自己和萨单的谈话，也是澄与萨单的谈话。
“红，现在都什么社会了？你怎么还这么理想？这么单纯？还妄图用道德的标准评判别人？”
“社会的文明发展到一定程度后，作为个体的人会根据自己思想需求取舍一部分道德观念，从而每天都活在自己筛选后的世界里。在你的世界里，你永远是唯一的中心，你的世界没有道德而言，你的内部世界巧妙地掌握了外部世界的生活诀窍。你的愧疚，你的爱情，你的事业，还有你现在的名声，全都是粉饰，粉饰你空洞黑暗心，粉饰你粗野卑鄙的灵魂。你还会活很长时间，你要好好活着，我希望你能活到一百岁，最好把澄没有活得时间也都过继给你。你只有活的时间越长，经历得阅历越丰富，才会清楚得认识到自己得粗野，才会从心底里厌恨自己。”
红离开画廊的时候是黄昏微黄。七月的时光里空气火烧火燎，在中国内陆腹地以温带季风气候著称的这座城市里，明显感受到东南亚的热情。对于额外恩赐的热情，内陆城市的人们并不接受，大家都很又默契的在空调下聚会。室外的街道上几乎没有人。红一个人走在街上，任急速飞奔的货车扬起的灰尘落在头发上，嘴唇上，裸露的皮肤上。人活着就是一场修行，旧人离去，新人登场，仿佛旧人如果不离去，这偌大的世界就容不下新人，没有新人的一丝立足之地一样。人活着，不就是在痛与伤的边缘游走？在崩溃与爆发的边缘徘徊？在跳河与被车撞的边缘来回测试？故去的已经永恒，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接受生活的折磨，只有选择坚强的活着，才能够分得这个薄情的世界一杯羹；也只有选择坚强的活着，才能够给这个薄情的世界轻轻一击。
也许是七月的太阳炙烤大地，空气似蒸笼一般闷热，也许是货车刺耳的轰鸣和驶过之后经久不散的灰尘，也许是因为萨单的谈话让模糊的记忆重新在红的脑海中焕发生机，隐隐约约朦朦胧胧中，澄在红的耳边告诉红说她回来了，让红去接她。澄的脸是热的，红的眼睛是湿的。红觉得自己的手太小，恨不得把澄整个人握在手中，幸福溢于言表，心里飘飘然似腾云驾雾欲上青天。澄还和以前一样背着吉他拉着箱子，红抓住澄紧握箱子的手，触到澄消瘦的脸。澄不去看其他，只是认真的端详着红的面孔，彼此相拥着，笑着，如同风穿过门前的风铃一样嘻嘻哈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