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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到江南去

徐州发大水已一月有余。数十个日夜,潘公伯一直忙着设坛祭天、安置灾民,又捐了那批出土黄金,实在累得不轻。这天深夜,月钩影绰,高悬半空。潘公伯带着一个家丁从赈济所骑马回家,临近台阶时,家丁发现有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男子蜷在阶下,似乎已不省人事。

潘公伯跳下马背,把脉一探,见他尚有生息,便用大拇指掐了一下他的人中,那人苏醒过来。家丁说:“先生,俺把他送到难民收容所去吧?”潘公伯摆摆手,轻声问那人:“你是何人?从哪儿来,欲往哪去?”那人蠕动干裂的嘴唇,气走游丝道:“先生救我……”潘公伯吩咐家丁道:“背进府去。”

客厅紫檀桌上,丫鬟已端来馒头和茶水。那人饿极了,狼吞虎咽猛一顿吃喝,神情渐似好了许多。潘公伯从楼上走下来,仔细打量这人,但见:蓝褂黑裤,一绺胡须。腰缠宽皮带,脚蹬牛皮靴。背驮行囊,腰藏短枪。军中百步穿杨,专射高马敌酋。若问英雄是谁?神枪手王槐。潘公伯坐在太师椅上问:“小兄弟,说说,咋回事。”王槐见潘公伯慈眉善目,身上透着仙风道骨,似可托心,便娓娓讲起自己的境遇。

这件事要从一个大人物讲起。

那大人物叫徐树铮,号铁珊,原籍徐州府萧县醴泉村,乃是皖系总头领段祺瑞的心腹大将、头号军师。三十二岁时官拜陆军上将、陆军部次长,是北洋政府中枢机构里最年轻的少壮派人物,名声在段芝贵、靳云鹏、倪嗣冲、卢永祥一干皖系高官之上。民国五年,因力劝段总长抵制袁世凯称帝,被革职软禁在家,终日就在小院内赏花弄月,等待东山再起。不久,段祺瑞执掌了大权,他官复原职,被委以国务院秘书长要职,成为权倾朝野的军政府的大内总管。这之后,徐将军纵横捭阖,在府院之争中,他力挺段祺瑞赶走了黎元洪;溥仪复辟时,又是他兴兵讨伐扭转了乾坤。有人说,皖系执政十年,段祺瑞能获得“三造共和”的嘉誉,徐树铮功不可没。

此外,他还有一个名垂史册的功绩。那一年,巴德玛多尔济受一些王公贵族的挟制,欲谋脱离民国政府以图自治。徐树铮便请缨,亲任中华民国西北边防总司令,领衔“远威将军”的名号,率领两个步兵混成旅、一个骑兵团出师塞北大漠,将外蒙古首府库伦团团围住。铁珊先生在其《大漠记》里曾这样记述:“黄尘漫天,黑雾锁罩。军马列阵,擂鼓摧云;库仑陷围,破城在即。灰布军装,似千亩荷塘舞盈风;铁枪钢刀,如万顷海洋凝冻日。士兵衣襟吹皱,将军口唇干裂。步兵挺枪抖擞,马军扣紧雕鞍。南军健儿,素面黑眼髭胡楂,齐声咆哮,翻起沙砾卷巨澜;国之锐器,守疆固本防裂土,枕戈待旦,拉弓弯月射雕莽。”

徐树铮将巴德玛多尔济和各位王公、活佛请到中军大营,进行斡旋。那巴“总理”本来是受胁迫才宣布独立的,内心并不赞成割裂中国版图,正好转圜上书徐世昌总统,宣布取消自治,废除中俄蒙旧版条约。这次兵不血刃的北征之旅,徐树铮受到了英雄般的盛赞。后来,徐树铮因多次协助段祺瑞发动直皖奉战争,致国家战祸连连、生灵涂炭,逐渐失去了耀眼的光环。随着段祺瑞下台和战争的失利,他又先后两次遭受通缉,被迫躲进上海租界,选择出洋考察。走背运并不可怕,只是让他始料不及的是,萧墙之内,祸端已出。

这件事要从民国七年说起。话说冯玉祥结发妻子刘氏的姑父叫陆建章,祖籍安徽蒙城,乃大总统袁世凯的警卫军统领、大特务头子,也是冯玉祥的恩师、老长官。这年,陆建章率兵讨伐倪嗣冲,直逼段祺瑞,为徐树铮所不容。于是,他就以秘书长的名义,借重奉系杨宇霆的支持,将陆建章诓来,射杀于天津的杨家花园内,从此埋下了复仇的种子。前不久有消息证实,刚刚回国的徐树铮准备南下,部署新的反直战争。于是,一个针对皖系高级将领的连环血腥刺杀行动悄然开始了,这个行动的首要袭击目标就是徐树铮。

这天清晨,段祺瑞在官邸书架上突然发现了一张小纸条,上写:“徐走必死!”啊,这是某个知情者送来的密信!段祺瑞阅后,十分惊愕,连忙吩咐副官查询徐树铮的行程,得悉他正要赶赴上海,便叮嘱徐树铮加派一个连的警卫,乘坐英国使馆的轿车,由天津去上海。同时提醒他多加防范。然而徐树铮却哼哈一笑,未予重视。

在这之前,冯玉祥部将鹿钟麟就在京、津、沪三地撒开密探,专门收集徐树铮行踪的情报。同时命令自己的副官长组建了一个由军部手枪排排长王槐为队长的十五人的行动队,调归陆建章的长子陆承武少将差遣,随时待命。几天来,王槐带着行动队,化装潜伏在北京徐树铮公馆附近伺机行动,都因警卫森严未能下手。

这天,内线传来一个确凿消息:徐树铮仍决定乘坐专列南下。

鹿钟麟紧急招来副官长,下令道:“徐贼一走,从此多事,你速传令守备丰台和廊坊的张师长,让他派工兵埋地雷,炸毁专列。”电话那头,张师长敷衍道:“兹事体大,不宜鲁莽呵。”副官长的口气却十分强硬:“军令如山,你们就在廊坊截车抓人。”张师长只好谨遵军命,亲自押着廊坊站的站长来到调度室,截下了那列于半夜抵达本站的专列。徐树铮见列车违反运行计划,无故在廊坊停靠,疑心大起,便伸出头朝窗外想一探究竟,只见月台上,几百名荷枪实弹的士兵一字排开,如临大敌。不一会儿,张师长亲自登上列车,劝徐树铮放弃抵抗,束手就擒。接着,又命王槐将他押到距车站不足一公里远的一处小屋内,静等发落。几小时后,那个副官长从北京匆匆赶来,当即毫不迟疑地命令王槐,将徐树铮秘密处决,卒年四十五岁。

接到徐树铮的死讯,鹿钟麟赶紧布置善后。为了摆脱军方介入的嫌疑,他让陆承武以个人名义向外界发表一则声明:“先君建章公,曾以微嫌,竟遭徐贼残害。承武饮泣吞声,于兹七载。本月二十九日,遇徐贼于廊坊,手加诛戮,以雪国人公愤,以报杀父之深仇……”接着,在廊坊这边,副官长又让行动队的所有人员签立字据,保证不泄露一个字,否则甘愿弑杀全家。最后,全体人员合影,立此存照。

段祺瑞得知徐树铮横死的噩耗后,捶胸顿足、号啕大哭:“断我股肱!”随后,通电全国,宣布下野。又移居上海,离开了政坛。皖系几个旧将经过多方打探,终于查清了内幕,接着,便组织了血腥报复性追杀,将涉案的行动队人员逐一干掉。连续多日的锄杀,王槐和几个苟活的队员如惊弓之鸟,吓得东躲西藏。王槐深感皖系余孽在军队中已布满触角,自己的性命随时堪忧,只好脱下军装,偷偷离开军营,向南潜逃。几天后,疲惫不堪的他,逃到了徐州潘公伯的家门口。

听完王槐的叙说,潘公伯道:“冯玉祥和徐树铮之间闹到剑拔弩张、水火不容的一步,未见得孰对孰错,此乃派系利益与个人恩怨。而你只是一个执行者,怎能担系责任?不过贫道以为,这事发生后,皖系余孽绝不会善罢甘休。杀你,明里是缉拿凶手,替徐将军报仇;暗里是不甘形渐式微,想为皖系旧势力鼓噪招魂。所以,短期内你都会成为他们的追杀目标,如何躲避刀光剑影,你要小心为是。”王槐掏出两支乌黑铮亮的驳壳枪说:“凭这两个铁疙瘩,大不了鱼死网破。”潘公伯摇摇头说:“王兄弟是军中万里挑一的神枪手,有一身本事,来日方长嘛!英雄怎能无用武之地?又岂可论一时之长短?你如果暂时没有好去处,就在舍下先当门客,再图将来吧。”

潘公伯话音刚落,砰砰砰传来一阵敲门声。潘公伯料知是猎杀者追来了,便让家丁操枪拿刀准备抵抗,又示意王槐到后院暂避。谁知没等王槐抬步,唰唰唰几条黑影就从房顶上跳下来,七八支枪口把王槐围在了当中。潘公伯斥道:“你们是何人?竟敢登堂入室,侵扰民宅!”黑影中,一个小头目上前道:“道长见谅,我们是捉拿畏罪潜逃的杀人犯,冒昧唐突,望讫海涵。”潘公伯不悦道:“抓人,窜到了我家里,有这样抓人的吗?”小头目将匣枪插进腰间,抱拳答礼:“这小子枪法了得,几次都从我们的手里挣脱了,捕他真的不容易,就顾不得礼数了。今夜若有冒犯之处,还请道长恕罪。”

此刻,王槐的双枪都打开了保险,一旦发生火并,祸福难以预料。潘公伯以眼神制止了王槐的冲动,回头问那小头目:“人拿住后,你们又当如何?”小头目说:“押送徐州本署法庭,就地审理。”潘公伯点点头:“好,既然事情是发生在舍下,来者都是客,今夜贫道就做个公证人,望你们勿用私刑,乱捕滥杀。贫道和你们立个约定,如不能循法处置,莫怪贫道翻脸了。”小头目眼瞅着那些横眉冷对、如临大敌的家丁,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一旦强拗起来,恐怕到时都走不脱这徐州的地盘,便笑嘻嘻拍着胸脯说:“道长请放心,自古‘杀人偿命’,料他也难逃国法的制裁。如今,既然人已被抓到,我们犯不着再私下处置,先生的告诫,我们谨遵就是。”潘公伯说:“但愿如此!”转身对王槐一语双关道,“小兄弟,你尽管随他们去,吉人自有天相。”

王槐被五花大绑押到警察局,不日,法庭举行了公开审理。对于杀人的指控,王槐皆供认不讳,唯独顾忌到曾签立过的保密字据,所以在交代幕后主使人时,王槐只推说是受陆公子的差遣,纯属个人行为,却只字不敢透露背后的秘密。主审法官审结完毕,连夜整理卷宗,并派员将案卷送达江苏省高等法院,等待批决,同时将王槐关进大牢。潘公伯获悉审理结果后,知道王槐最终性命难保,但囿于王槐只是徐树铮案的牺牲品,又念及他的才艺,便想救他一命。

这天半夜,潘公伯的一个家丁,悄悄来到距城西十五里外的胡楼墓地。这墓地早在明末时就有了,地势低洼,蒿草丛生,透着一阵阵的阴煞之气,几百年风吹雨打,早已成了一个乱坟岗。只见这坟场,财主和大户人家的坟丘,都砌得像个小土地庙。一般乡民、佃户和长工家的坟丘,逢到清明、冬至祭祀之日,也有后人添土祭坟,把自家先人的坟茔垒拢一番。但是那些绝了户和没人管的孤坟、荒冢,因为常年失修,就渐已成了一座座低矮的小土包。

家丁拎着一盏马蹄灯,朝着白天探明的那座坟茔的方位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不远处,两条野狗正在撕咬一具遭人丢弃的死婴的襁褓和尸骨。而旁边那具显然因无钱下葬,仅用一张芦席裹着的尸体,早被饿狼和鸟兽噬咬得七零八落、散落一片,只剩下了一副骨头架子。这家丁曾是庄里的殡葬夫,看到那具骷髅倒习以为常,并不惧怕。此刻,他七弯八绕来到一座颇具规模的坟墓前,先用小铁锹在坟墓中间拦腰挖了一道深沟,随后又在坟墓上方垂直凿了一个深洞,直通墓中的棺椁,让其透了阳气。做完这些事后,家丁悄悄返回到潘宅。

隔了两日,一个身穿灰色中山装的男人拎着糕饼篮子,来到潘府客厅,来人自称是徐州府彭城监狱的典狱长,一见到潘公伯便鞠躬行礼,急切地说:“下官特来叨扰,请先生前往家中驱魔除邪。”潘公伯佯装不知地问:“家中出了何事?”典狱长说:“这两天,家母像中了邪,总是说有一个身形瘦小的鬼影和一个身高马大的鬼影形影不离地跟着,口中还念念有词说没房子住。家母受了惊吓,突发高烧,净说些呓语胡话。先生是泰山下来的名道士,下官想请您前往家中化解魔障,救治家母。”潘公伯手捻胡须道:“阁下少安毋躁,我先问你,你父亲和你兄长是否已辞世?”典狱长一愣说:“都已离世多年,家父是光绪十四年得了痨病故去的,俺哥是在七岁跟俺娘下田梨地时被牛角给锉死的。”潘公伯问:“俩人是否同埋一处?”典狱长点点头说:“嗯,俺父兄都葬在一起。”潘公伯道:“哦,这就对了。阴阳学说,大人死后身形瘦小,小人死后身形硕大,想必这两个影子正是你的父兄。看来,你家坟地有异样,是动了葬气,他们来找你们索房屋住的。”典狱长惊异地问:“坟地没遭天灾,也没遇战火,咋会有异样?哦,先生,该如何化解?”潘公伯道:“明天早晨,贫道就到你家中设场驱魔。”

第二天清晨,天色阴暗,冷风飕飕。潘公伯吩咐那个家丁又把破了穴气的坟墓沟洞重新填好,自己赶着一辆马车来到了典狱长的府邸,典狱长和家人已早早地在门口恭候了。潘公伯寒暄两句,随即在庭院内设了道场。他左手高擎紫杯,右手提着青锋剑,开始驱邪辅正,斩祟除魔。只见他:身形手法,功力深厚;弓步挑剑,行罡斗步;身旋袍舞,似光影转。他一边施着法术,一边口中念着“安土地神咒”:“元始安镇,普告万灵,岳渎真官,土地袛灵;各安方位,备守坛庭,太上有命,搜捕邪精。”

做完法术,念完符咒,潘公伯对典狱长说:“妥了,令尊老太不日即可安愈。不过,你还得到坟前,给你家亡故的父兄烧个纸屋,阴间人也讲究居有定所。”典狱长连声称谢,又在厅堂内设了家宴答谢潘道士。席间,典狱长奉上一根用红纸裹卷的大洋条递给潘公伯,以示酬谢。潘公伯放下酒盏、木筷,微笑着将大洋推还回去,说道:“阁下不必客气,贫道所为皆是道家的本分。不过,贫道今天倒也有一事相求。”典狱长道:“相求?先生言重了,先生是下官素仰的高士,为您效劳,下官求之不得呢,有什么事您请吩咐。”

潘公伯道:“那好,贫道就直言不讳了。阁下狱中有个新收监的犯人叫王槐,你可知晓?”典狱长点头说:“王槐?我知道,新缉的杀人犯,正等省院最后批决呢!怎么,先生,您和他沾亲带故?”潘公伯摇摇头:“非亲非故,萍水相逢!”典狱长诧异道:“哦,那您……明白了,您想让下官在牢里多关照他一下?这事您放心,我安排他住优待监舍,好酒好菜伺候就是。”潘公伯说:“不,这些倒不必。贫道只希望在判决前你能枪下留人,放他一条生路。”典狱长一惊,搓着手说:“哎呀,先生,您知道他犯的是啥罪吗?惊天大罪!要他死的人是谁?是皖系旧势力。下官一个小小的典狱长,怎敢徇私舞弊呀!”

潘公伯笑道:“是的,徐树铮是个可圈可点的大人物,遭此横祸实属不幸。但,自古官场恩怨和角逐,谁能秤得起、判得明?说到王槐,他只是一个小军官,代人受过,但终究也是直系将领冯玉祥、鹿钟麟的老部属,虽事涉复杂,直系不便施以援手,出面干预保释。可是若庭上公事公办裁决,由狱方执行死刑,杀了王槐,一定不为直系所乐见。那样,待风声过后,所有的嫉恨都会转嫁到典狱长的头上,你如何担待得起?其实,今天贫道来此相托,实是心生感怀,像王槐这样年轻有为的青年,也算军中一条好汉,如果削他性命,岂不可惜?”

典狱长脑门渗出一层冷汗,感慨道:“高士心念苍生,可敬可佩。就怕下官私纵犯人的事情一旦败露,会落得丢官罢职的厄运。不,丢官都怕是轻的,说不定还会沦为阶下囚。更有甚者,从此就得过上亡命天涯、刀头舔血的日子。”潘公伯笑了:“阁下尽可宽心,在这徐州府,贫道可保你身家无虞。眼下,你只要按贫道的法子,由贫道安排一次劫狱就行了。”典狱长喃喃道:“也罢,下官就当是还先生的一个大人情,受剐也认了。”

两人又密谈一些劫狱的细节,潘公伯便驾车回城去了。路过乱坟岗时,那个在路边等候的家丁也上了车。家丁问:“先生,都办妥了吗?”潘公伯叹了口气,忐忑道:“办是办妥了,可这毕竟是一个下策、损招。唉!也实属无奈之举,不得已而为之。”说完又自言自语道,“此计,不可常用。”

次日黄昏,典狱长借故调开两个狱警,回到值班室斟了一壶滚热的烧酒,又从口袋里掏出一纸包卤牛肉边吃边饮,只等潘公伯的人半夜来劫牢。一个狱警捧着一摞文卷走进来说:“长官,这一批的判决书发下来了,刚才送公文的差人临走时说,这盖了大红戳的公牒是王槐的,批章是‘斩立决’。差人还说,有两个从北京来的皖系旧官员已在来徐州的路上,他们说要监斩犯人,拿王槐的头祭奠亡人。”典狱长一听,惊得酒盏和木筷一下从手上掉下来。忙接过文卷,确认那批文和方戳,知道情况有变,枪决提前了。怎么办?得马上通知潘先生更改劫狱计划。典狱长来不及多想,顺手抄起那件挂在墙上的黑棉袍大衣,又疾步来到后院马厩,牵过一匹黄膘马,爬上马背,就往潘府奔去。

隆冬的北方平原,没有地形起伏的变化和建筑物的挡隔,西北狂风横扫过来时,刮得人脸上、手上像针刺一般地生疼。偏偏不巧,这时,天上又飘起了鹅毛大雪,似乎比傍晚下得更大了。那典狱长弓着腰,伏在马背上,手里紧紧攥着那根缰绳,跃马疾驰。忽然,一辆小马车迎面过来,挡在他的马头前。“前面可是典狱长?”一个浑厚的声音从马车轿子里传来。典狱长拽住马缰,“吁——”定睛一看,那张面孔,正是潘公伯。

典狱长惊喜道:“先生怎会到此?”潘公伯道:“我料想事情有变,便先赶来了。”典狱长心中暗叹潘道士功力不一般,胸藏风机,能掐会算,便跳下马,钻进马车的厢轿里向潘公伯细说原委。潘公伯解开棉袍大氅的布条领结,说道:“别慌,即时行斩也须先布置才行,行刑定在几时?”“午夜十时。”潘公伯仰头望了望天时说:“唔,还有四个时辰。”典狱长道:“得快呀!监斩官说话的工夫,恐已到了彭城监狱,倘若他们盯住了犯人,再想劫狱和潜逃就无可能了。”潘公伯摘下头上的羊皮帽,略加思索道:“劫狱、潜逃,即便成功了,你事后也会因疏于防范难辞其咎,而上面和监斩官必会给你穿小鞋。所以,贫道决定,这两个法子都弃之不用。”典狱长惊愕地问:“那怎么办?”

“偷梁换柱!”潘公伯字字珠玑。典狱长茅塞顿开道:“哎呀,下官差点忘了,我这死牢里有个开年问斩的死囚,此人是微山湖一带为患多年的悍匪,年岁和身形与王槐差不多,不如就让他当一回替死鬼。”潘公伯道:“嗯!只是行刑前须验明正身,你怎么瞒过他的相貌?”典狱长笑道:“巧了,这死囚以前作案时,曾遭镪水泼过脸面,这次被军警抓捕时又被土炸弹磕崩坏了半边脸,已经人模鬼样没了正形,不会有什么人认识。”潘公伯问:“王槐被捕时大家都见过他,你如何自圆其说?”典狱长说:“说来也怪下官管教不严,前天入监时,牢头几个拜把子兄弟见王槐没钱奉交银子,找茬把王槐揍了一顿,打得他头脸铁青,浑身瘀肿。这件事许多人都知道。”潘公伯笑道:“真是事临机运,弄巧成拙了。”典狱长说:“先生放心,押赴刑场时都是黑布蒙头,又是灯下黑,不会有啥纰漏和破绽。”潘公伯说:“全仰阁下多担待,这是一锭自家的金元宝,望讫笑纳。”典狱长连忙推辞,潘公伯还是硬塞给了他,“事不宜迟,望请典狱长速去布置。”

夜晚十时,一声清脆的枪声从彭城监狱西边围墙处传出来。约莫半个时辰后,典狱长领着王槐来到城南郊外的小土岗下躲避风雪,静等潘公伯的到来。一会儿,潘公伯来到了近前。王槐一见到恩人,双膝扑通跪倒。潘公伯搀起他说:“徐州你待不下去了。王兄弟,你可有什么好去处?”王槐想想道:“淮河南岸蚌埠,我有一个远房表舅,吃粮当兵前我在他家里帮过短工。”潘公伯说:“也好!你就先到那边暂住时日,待风声过后,贫道就接你回来。如果你在蚌埠不合意,或觉着没什么前途,可南渡长江,到金陵城去找‘赛秦琼’罗世英,他是贫道的结拜兄弟,你只要报上贫道的名讳,他自然会收留你。”说罢,他又从怀襟里掏出了一只小布袋道:“这袋子里有五块袁大头,你捎着路上花。”

说完,三人就此别过,各自走了。

话说那天,韩彪和常昆离开蚌埠火车站,便遭到了一伙身份不明的强徒跟踪追杀。其间辗转、波折不断。幸亏一些故交、旧友鼎力相助才摆脱纠缠。接着,韩彪就按倪嗣冲生前开列的单子,悄悄将大部分的钱款、财物,皆捐赠出去。这天晚上正是除夕夜,韩彪和常昆买来了一些酒肉,躲在谢家客栈吃起了年夜饭。二人刚刚喝了两盅烧酒,梅妮就火急火燎地跑上了二楼,猛地推门进来。

韩彪惊异道:“三小姐,你这是……”梅妮喘着气说:“韩副官,我表哥带着一群人马正往这边来,你们快走。”常昆疑惑道:“前番几次都有人要置我们于死地,这次是常备军出动,到底是咋回事?韩兄,你究竟和谁结下了梁子?”没容韩彪搭腔,梅妮接过话道:“是那个倪道良!适才他来到我表哥的府上,说韩副官拐骗了倪大帅的钱财畏罪潜逃,请我表哥协助,到这家客栈缉拿。”韩彪怒道:“妈拉个巴子的,明明是那阔少想独吞大帅的财物,屡屡追杀于俺,却反诬俺不义。要不是顾忌大帅的面子,虎头雕早对他不客气了。”常昆道:“梅小姐表哥也算保一方平安的忠良将,怎么也不分青红皂白、助纣为虐?”

三个人说话间,门外大街上已喧声四起。韩彪伸头观瞧,只见客栈外面已被大批军警围得水泄不通。街坊有个落魄文人曾这样记抒:“冷街喧腾不静,军警袭来合围。车马纷扰似狼嚎,声声搅了除夕。刀枪托腕封住,四邻惊魂未定。房前屋后临大敌,城里晚来骚动。”

几个军警咋呼着冲到楼梯口。韩彪举起匣枪,砰砰将前头两个大兵毙于地上。后边的人忙闪躲开,借助墙拐的射击死角以求一逞。

门口大街上,一匹大青马上端坐着一个英姿勃勃的微胖军官:灰呢军装黑大氅,长筒皮靴踩蹬上;左边挎着大洋刀,右腰别着勃朗枪;双手拽紧马缰绳,器宇轩昂神飞扬。武威将军刘司令,坐镇蚌埠固淮防。

刘梓是梅妮母亲的大外甥,罗少臻镇守江宁时,他是罗统制的参谋官,后来改换门庭到了倪嗣冲麾下,任安武军常备二旅少将旅长。洪宪元年,袁世凯授予他三等男爵、“武威将军”的名衔。倪嗣冲下野后,刘梓因战功显赫,又被继任督军王揖唐委以蚌埠警备司令。

一个小时前,刘梓和妻儿及三表妹梅妮正在家中预备吃年夜饭,忽然,不速之客倪道良来了。一见老长官倪嗣冲的侄儿突来造访,刘梓自然盛情相迎。倪道良本是个不良政客,道貌岸然、虚与委蛇,却闭口不提二叔的临终嘱托,也不提多次刺杀韩彪失利的窘况,反而诡称韩彪携款潜逃。特请刘司令即速派兵,到谢家客栈缉拿逃犯。倪道良这么颠倒黑白地一说,当即惹恼了性情耿直的刘梓,他连忙搁下了碗筷,立即发令点兵。在场的梅妮一听,赶紧悄然跑来,抢先送信。

刘梓听到里面密集的枪声,知道双方铆上劲了。其实,他和韩彪以前私谊不浅,也并不想取他性命。但刚才倪道良的一番抢白,确实点燃了他心中的怒火:哼,倪大帅苦心经营的半世家财,这小子竟敢窃为己有,太可恨了。不过真到了这儿,他的邪火又消减了不少,因为他知道,韩彪绝不是个贪财之人,而倪道良是什么人,他心里多少也有所了解。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他必须先弄清。

刘梓扯开嗓门,向客栈内高声喊道:“虎头雕你听着,就算你再有能耐,今夜也是无路可逃了。识相点就别逞强抵抗,只要老实走出来,缴回赃款赃物,唵,念及老朋友一场,刘某可保你脖颈上的脑瓜儿不耷拉。”韩彪哈哈大笑:“刘梓!督军在世时,对你有提携之情、再造之恩,如今他老人家尸骨未寒,你竟恩将仇报,与逆贼为伍。若是你幡然悔悟,撤走这些唧喳喳、蹦蹦跳的小蚂蚱,俺虎头雕的枪口,绝对抬高一寸,只打那些奸佞小人的脑瓤子。否则,你也绝活不到大年初一。”刘梓怒气填胸,喝道:“好你个韩彪,死到临头,还满嘴喷粪。弟兄们,替我将他擒下,赏格,一百块银圆。”

长官有令,又有重赏,军警们争先恐后,再次发起了冲击。

梅妮知道在小木楼抵抗下去只是困兽犹斗,难保不被生擒活捉。想到以前漂洋过海摆脱海盗袭击的那一幕,她计上心来,一把扯开领口上的衣扣,露出了白嫩的脖颈道:“韩副官,不要硬拼。快,把我押到窗前,拿我做人质逼退军兵,你们再伺机逃脱。”韩彪见外面的子弹溅得窗台上火星四射,恐危及小姐的安全,忙将她拽到一旁。这时,楼梯上、窗檐下又拥来许多军警。韩彪举枪射翻了两个蹿到楼梯口的大个子士兵,又飞掌劈下两个攀爬到窗口的黑衣警察。刘梓望见军警们败下阵来,忙调整攻击部署,喝令手下,三人一组短促突击。

眼见新的一轮攻势再起,梅妮乘韩彪不注意,一把抢过他手里的枪,将枪口对着自己的太阳穴,在窗户前露出半边脸对刘梓喊道:“表哥,快住手,我被韩彪挟持啦!”说完,她飞眼提示韩彪,让他用胳膊卡住自己的脖子。两人选好了角度,两张头脸同时出现在窗台前。刘梓不明白自家表妹是何时何故被韩彪劫成的人质,但他知道韩彪的能力,毕竟他是大帅宠信的警卫副官,在蚌埠这个地方,虎头雕还不是如入无人之境?也许……刘梓未敢细想,立即让手下人停止行动,大声高喝:“韩彪,快放了三小姐!是男人你就甭做龌龊之事,唵,是爷们,咱就用军人的办法解决。”梅妮的假戏真做反让韩彪硬气起来:“笑话。你带这么多兵抓俺,倒是心安还理得啦?废话少说,快备好两匹马,让开一条道,等俺安生了,虎头雕保管三小姐毫发无损地放回来。”刘梓迟疑片刻,狠狠地说:“好!不过,刘某有言在先,唵,如果我妹子少了一根毫发,我就剥了你这身糙肉皮。”

两匹马被牵到客栈门口,韩彪让常昆跳上一匹马,自己拎起梅妮,将她横担在马背上,随后纵身翻身上马,两匹马嘶鸣着跃蹄而去,等两匹马呼啸狂奔后,刘梓这才回过神来,急令队伍尾随追击。

郊外原野上,一条几丈宽的河流挡住了韩彪一行的去路,看那湍急的流水,韩彪估计这河水不浅,恐会淹过马颈。常昆骇得声音变了调:“水深流急,韩兄,我是旱鸭子,不会凫水啊。”韩彪回头一瞧,见那追来的人马快到了跟前,怒吼道:“娘的,老子和兔崽子拼了。”突然,从河岸一处高埂上传来几声清脆的枪响,那枪声夹着哨音,啪——一枪一个,接连射倒了几个军警。刘梓大惊,骂道:“这是哪个贼七子养的?枪法这么邪乎!”黑暗中,一个黑影站在高埂上高声断喝:“你们太欺负人喽!滚,让三位朋友走!”

刘梓心想:大年夜撞鬼了,抓一个人这么费劲,现在又窜出一个管闲事的人。一瞧对方仅是一人,又胆气豪壮起来:“你是谁,唵?”那人说:“爷行路从来都不报名号。”刘梓一听,火冒三丈:“那好,让你逞能,今夜连你也一起拾掇了。弟兄们,上!”刘梓话音刚落,只听砰、砰两声枪响,他旁边那两个士兵,一个左眼,一个右眼被子弹打穿,随即一阵惨叫,滚地身亡。那人笑道:“听着,你们还有三十二人,爷这两把二十响大肚匣枪,枪梭里还压着三十一粒子弹,一人一枪,我保管弹无虚发,剩下的一个,爷就打个穿膛葫芦,一枪两个,不信咱试试。”说完左右开弓,又撂倒了三个。刘梓连忙喊停。征战十几年,他还没见过这阵势,也没受过这种羞辱。四下一望,没有任何屏障可据,半径射程内都是人家的猎物。好汉尚知不吃眼前亏,何况表妹还在虎头雕手里,他只好就坡下驴,悻悻道:“韩彪,唵,我放你走,但记着你的承诺。三妹,保重。军士们,撤!”

望着军警离去的背影,韩彪三人连忙策马奔到高埂上,向那人拱手道谢。韩彪道:“多谢义士,请问义士大名?”那人笑道:“在下王槐,绰号‘神枪手’。”常昆唏嘘道:“好枪法,百步穿杨,指左眼,不打右眼,今儿,我算见识了。”韩彪说:“蚌埠这儿,咱怕蹲不下去了,回天津也必然凶多吉少。唉,常兄,都怨在下,耽误了你的买卖,你快回关外吧。”常昆说:“韩兄说啥见外话哪,生意人行走天涯,漂泊四方,到哪儿不赚钱?”王槐问:“二位大哥要上哪去?”韩彪闻言,一时没了主意,就反问王槐:“王槐兄弟,你是要上蚌埠吗?”王槐点点头。梅妮说:“不行。你打死了那么多的兵,进城岂有好果子吃?”四个人杵在原地,不知所措。

忽然,王槐想到了一个人,说道:“二位大哥,你们听说过‘赛秦琼’罗世英吗?”韩彪忙说:“嗨,在中原这地面上,罗大哥的名号谁人不知晓?怎么……”王槐没料想韩彪也知道罗世英的大名,忙说:“不如咱们同往金陵,投奔他去吧。”梅妮一直都在打听罗世英的下落,一听这个久违的名字,就兴奋地跳起来:“什么,他在金陵?”常昆问王槐:“你咋知道的?”王槐就把潘公伯让他择机去金陵,投靠罗世英的打算细说了一遍。韩彪道:“罗大哥乃名将之后,江湖北斗。投他,倒是一条路。三小姐,您今夜已送佛送到了地,快回刘梓府上吧,这个时辰,还能赶上新年掌灯守岁。”梅妮气道:“呸,想不到你韩副官也过河拆桥,有好事就把本小姐撇在一旁。”见大家诧异的样子,梅妮咯咯笑道,“文虎哥跟我认得时,你们仨人还穿开裆裤、流鼻涕呢!想甩本小姐,太不仗义啦!”说着,往三人肩头各擂了一绵拳。

王槐没料想这个靓女如此泼辣,假小子的性情还挺招人喜爱。韩彪仍不放心:“三小姐,俺们兄弟此去,算是亡命天涯。金陵之大,能不能找着罗先生尚不好说。您是千金大小姐,咋受了这个洋罪?”梅妮道:“若论走路,恐怕你们仨加一起,也没本小姐走得多。再说,蚌埠只是我亲戚家,我已待腻了。金陵呢,算是我的第二故乡哦!好了,都别黏糊了,趁天还没亮,我们快点往江南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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